山下双月

梦女文手,慎点,自娱自乐不上升真人,喜欢北极圈,更新贼慢。

【双节补货】郑云龙不放假

bg慎入,老男人X小姑娘。


*...*...*...*...*...*


『一』


啾啾再一次见到郑云龙真人,是在一个四四方方的会议室里,长长的会议桌像一道银河,她在这头,他在那头。


音乐剧《巴黎假期》的女主角面试被安排在了二〇三二年夏末的午后,这部剧是由上海一家私人剧院单独筹办的,剧院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2263”,剧院不大,两层小厅满打满算也只有八百多个座位,但它的演出却往往一票难求——因为橱窗里那层出不穷的原创新剧目,因为舞台上下的那些新老面孔,也因为剧院背后的老板郑云龙。没错,郑云龙,尚活跃在舞台上的音乐剧男演员,花了二十年来“功成名就”,而后因缘巧合地得到了黄浦江边的这块宝地——上海外滩十一号。


这并非是啾啾第一次走进“2263”,恰恰相反她算是这里的常客,这些年几乎看完了剧院的每一部新剧,只不过她能抵达的范围仅仅是厅里八百个观众席,甚至换不到小号的剧票,可这并不妨碍她喜欢这里。她偶尔会在见到郑云龙,不只在台上,他会坐在并不起眼的角落里,慢条斯理地窥探着整个剧院舞台,便像是歌剧里的魅影始终掌握着全局,顺道把时间也给控制住了。


而此时此刻,郑云龙就坐在小姑娘面前不足五米的地方,他是这部剧的出品人兼男主演。许是面试了一个上午十分劳累,他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微微阖着眼,像极了一只困极了的巨型猫咪。他的脸一如当年的清俊,散乱的中长发耷拉在额前,又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多了几分少年感,令人下意识忘记了他的年纪——这一年的郑云龙已经四十二岁了。


啾啾的简历复印件被端端正正地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小姑娘紧张得连呼吸都快没了,她一早便知道自己的履历内容贫乏,本身又不擅长俭腹高谈,定会让评委兴致缺缺。她抬起头悄悄地望了对面一眼,左右四个面试官正小声交流着,只有正中间的郑云龙睡得“岿然不动”,没有任何清醒的征兆,小姑娘有点儿庆幸,又有点儿失落。


“室内乐专业?不是科班呀。”一个女评审对着她的简历左看右看,疑惑地与郑云龙另一头的某个男评审交换了个眼色,“这一轮初筛是怎么给过的?”


对方轻轻点了点简历的一角,“你看推荐人。”


“余笛?”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是会议室太小,啾啾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纠结地背手缠起裙摆的丝带,幻觉一般地,她见郑云龙眼皮似乎动了一下,却是依旧没醒。


“那个,”小姑娘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其实在学校一直选修声乐。”


“选修?”评审们的脸色都相当精彩。


“呃,对,不过大学以前就开始学了,至少有五年了。”


顿时,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是啾啾可以想象到的情景。她似乎一早便预料到结果了,她今年暑假刚到二十岁,把自己的所有资本与经历都说上一遍也填不满薄薄的一张纸。她回忆着之前在隔壁候试间等待的时候,一同来面试的女孩子那一张张俏丽又自信的脸,有好多都是她很熟悉的,而这些人大约也都是不用准备简历的。


“唱一下啊。”郑云龙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啾啾被他吓了一跳。


“你准备了什么,唱一下。”他又重复了一遍。


“哦!”啾啾回过神,又深吸了一口气,她飞快地将歌曲的开头在大脑里过了一遍,而后认真地开始唱歌。


《Whistle Down the Wind》是音乐剧《微风轻哨》最后的一首曲子,这部音乐剧是韦伯在九十年代的少数作品之一,远没有他八十年代创作爆发期写下的那几部有名,《微风轻哨》问世之后,尽管韦伯自己也很喜欢,但它被排演过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连官摄都很难找到。《Whistle Down the Wind》是一首非常好听的歌,只是中规中矩,在音乐剧面试中很少有人会选它,毕竟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给评审留下“独特”的印象——于是在某种意义上,愈是不冒险的安排,便会愈加冒险。


啾啾小姑娘确实是有好好学过声乐的——当她开口的一刹那,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二十岁的小姑娘声音依旧带着稚气,也因此显得更加纯净,她的声腔美妙平稳,咬字舒缓清晰,令人感受到微风掠过树梢的宁静、炊烟漫上云端的飘逸。


一曲过后,会议室再次安静了下来,倒是一开始的女评审先一步开口,也就三个字,“是挺好。”


啾啾顿时松了一口气。


郑云龙问:“这首歌学了多久?”


“一个星期……不到?”


“除了学校的文艺汇演,那什么,”郑云龙垂眸,照着她的简历朗诵道,“第二届‘唱响青春、让心飞翔’音乐会……有没有上过真的舞台?”


“如果是唱歌的话,好像没……”哦,那真是太尴尬了,啾啾的脸涨得通红。


郑云龙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会跳舞吗?”


啾啾又摇头。


郑云龙点头,“好的,回去等通知吧。”


非常公式化的结束语似乎就为这场面试结了尾。


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啾啾想。


小姑娘朝着评审席鞠了个躬,“端庄”地转过身,悄悄开门走了出去。在合上门的一刹那,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刚才会议室里发生的一切简直太可怕了,谁能想到,她真的就这么抱着打酱油的想法去参加了一次音乐剧面试,不过,这趟收获特别大——她又一次见到了郑云龙,还在他面前唱了歌!


这是一个简历里不会写的秘密——她喜欢他,货真价实的女友粉。对了,这会儿参观了“2263”舞台之后的空间是她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值得留念,值得发一个朋友圈,于是她想从包里拿出手机……天呐,她的包呢?


根据资历排序,啾啾是最后一个面试的,于她们所有参加面试的女孩而言,都只需要一首歌的时间来证明自己可以,而评委则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对比讨论出谁确实可以。会议室里的争论依旧继续,门却再一次被人推开。


“抱歉抱歉,还是我,我把包忘了,”啾啾飞快地从门外钻了进来,她迅速地从椅子后抽出自己的小背包,即又急急忙忙地帮评审再次关门,“大家继续继续,再见再见。”


这还是个一零后的小姑娘,冒冒失失的样子,像极了于午夜逃命的辛德瑞拉。




『二』


郑云龙从微信里把余笛的名字翻出来花了大概三十秒。


都怪余老师又换了头像——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梳着两根漂亮的小辫子,随妈,所以眼睛很大。


他们上一条的对话仍停留在今年新年,还是那种“祝余老师桃李天下”、“祝郑老板生意兴荣”的俗气话,可明明两个人都在上海,倒是好久没一块儿聚了。这些年,余笛升了教授,给本科生上课少了,时间反而多了,而郑云龙接手了一个剧院,上台时间少了,却时常忙得夜不归宿。


“怎么,送学生来社会实践?”郑云龙朝对话框里发了一条讯息——只是人不在,半晌也没理他。


“这个点儿,人在上课呢。”一旁的哥们姓王,原也是上音的老师,十几年前自己下海单干过,之后跟着郑云龙“鬼混”,他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你现在是个什么意见啊?”


郑云龙反问:“今天看的这么些个女演员,你觉得有顶合适的?”


“顶合适?那要求未免有点高。”王姓哥们想了想,从身前那堆简历里翻了几张出来,“2号?”


“声线太厚重,没有少女感。”


“5号?”


“性格和言行都太沉闷。”


“7号?”


“年纪不太对,而且太……丰满。”


“11号?”


“或许多了很多累赘的舞台经验。”


“你挑老婆呢?”王姓哥们气乐了,世上哪有那么挑剔的人?


郑云龙却不以为然,脸上一副认真的模样,“你看过原剧的。”


《巴黎假期》的原剧并非舞台剧,而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派拉蒙公司出品的一部电影,主演是威廉·霍尔登和奥黛丽·赫本,讲述了一个被催稿的编剧和新招的助理打字员在一间公寓里赶剧本的故事,期间他们把自己想象成故事里不同角色的形象,你一言我一语的编造着有趣又荒诞的剧本世界,于戏里戏外碰撞出爱的火花。


电影里的赫本美丽浪漫,但于她的演绎生涯而言,《巴黎假期》这部电影却远没有《罗马假日》有名,故事的编排很丰满,由现世界的一栋小出租公寓为起点,延伸出贯穿整个巴黎的奇妙剧情。故事里的剧本被浓缩在男女主角四十八小时的交稿期限中,而现实中的剧本继续被压缩在了两个小时的电影里,剧情因过于拥挤而使观众目不暇接。


郑云龙对这部电影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男主对女主说的——“辛普森小姐,可惜这不是一部音乐剧。”


他想把它做成音乐剧,并非因为故事剧情有多精彩,相反这样的老套路是你看了上一秒就能预测出下一秒将发生的那般俗气。他喜欢的是该剧本时间、空间上的编排处理,想象与现实是两个世界,在电影里只切换一次镜头就能搞定的东西,在音乐剧舞台上则需要舞美道具组的精心设计,以及考验演员快速置换角色的能力。


“戏剧的本质需要一点儿神经质。”郑云龙说,“辛普森小姐身上的特质则是热情、好奇,以及对班逊先生的崇拜——这三点很重要。”


“有道理,”身边哥们表示赞同,“但你可别忘了,角色的特质是剧本赋予的而并非演员本身。”


“但对于这部戏来说,太多的经验或许反而会教条主义。”郑云龙接着说,“就像11号,她是提前拿到剧本的,演唱的那段很入骨也很……露骨,但坏就坏在了转折上,甘比是戏中戏的女主,但这个角色并非是辛普森小姐扮演的人物,而是班逊和辛普森想象出来的人物。”


“区别很大?”


“很大,前者仅代表辛普森小姐这个角色性格的延申,而后者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更通俗地来说,这部戏女主需要处理的角色是很多个,一个辛普森小姐,以及一大堆他们想象出来的人物。”郑云龙摁了摁脑门,而事实上作为男主演,他也必须面对同样的问题。


“明白了,不能以常规思路来处理角色。”哥们点了一下头,带着三分笑意继续问他,“那——最后一个呢?”


郑云龙靠在椅背上皱起了眉,“说不上来……只是这部剧是‘体力活’,我说不应该用教条经验对待角色,但也没说毫无经验的新人可以胜任这个角色,平心而论,对于只上过学校文艺汇演舞台的小朋友,我个人倾向于放弃。”


“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小姑娘真的是有天赋的。”


“她唱得真的很好,”一边的女评审插口道,“除了神态上稍微……嫩了一点,反正我挑不出来错。”


“都觉得她唱得好?”郑云龙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平板登录了某音乐软件,输入《Whistle Down the Wind》这首歌名,然后点开了Arena的版本,接着他从摄像机里拖出一段面试的影像。


两个不同年代的却又同样清澈的声音碰撞在一处分外和谐,郑云龙毫不意外地看到周围人的神色从欣赏到惊讶,虽然是同一首歌,但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的演唱中,且不论音高与节奏、就连换气和重音都一模一样。


“这是复制粘贴式的表演吧,你当时就听出来了?”哥们像收到惊吓似地挪了挪椅子。


郑云龙面无表情看着他,“所以我问她学了多久,而不是练了多久。”


不过……一个无情的CD刻录机,从某个角度而言,确实挺有意思的。


郑云龙想,这又是没有进展的一天,只是这“进展”是对于剧组而言的,对于他郑云龙本人来说,这次面试令他开始思考更多,比如传统的舞台教育是否会步入教条化老路,比如现下国内几所音乐学院的课程是否仍欠缺一些重要的东西,又比如真正缺乏勇气的是否并非是毫无经验的新人,而是他们剧方本身。他一边慢吞吞地思考着,一边仔细戴上帽子和口罩就大摇大摆地从剧院正门走了出去。


暮夏的傍晚暑气散得很快,夕阳缓缓坠落云层,为对岸的浦东染上了一层金色——如此美妙的暮色像一幅画,可郑云龙却是已经很久没见过日落了,今年是他接手剧院的第五年,习惯了“昼出夜伏”的他早就把自己的生物钟摁在了剧院舞台上。


此刻,他走得不算快,还十分礼貌地冲剧院外守候的粉丝们打了个招呼。那一圈小姑娘年纪都不大,难免激动地叽叽喳喳,却也恪守某种延续很久的规则,并不上前打扰任何人,只立在原地目送着他走远。郑云龙想到曾几何时他出门还会被狗仔追着跑,这么多年过去了,圈子里一代新人换旧人,时间就像是一个圈,门口偶尔遇到的等他的人又变回了纯粹的剧迷。


他今天下班实在早了些,这周的行程有一条便是去宠物花鸟店为家里的祖宗买饲料,早些年陪他度过漫长岁月的胖子在六年前“寿终正寝”,他为此伤感了许久,之后也又断断续续地养过几只其他品种的猫,一只比一只伺候地仔细,真正地让它们在饮食上做到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可惜到头来竟没有一只活得比胖子长。


他要去的小店位于九江路最偏僻的巷道内,巷子是一百多年前建的了,几近风化的青色砖石垒起两片斑驳的墙,墙上一只老式黄铜路灯犹如路牌般镶嵌在屋檐下。只是这天,当郑云龙像往常一般穿过路灯又绕过石墩,走进这一条歪歪曲曲的小弄堂时,却看到原本空荡荡的小路尽头站着一个十分眼熟的小姑娘,正趴在橱窗上和一只鹦鹉隔空吵架。


嗯,很有精神。




『三』


啾啾不太擅长认路,尤其当她在脑子里反复演绎方才回面试厅拿包的尴尬场面后,脚下步子便更加“稀碎”了,小姑娘心不在焉地一条道走到了黑——字面意义上的走到黑。


上海的城市很阔,闹市区的街巷却很窄,这是相比于其他大城市而言的,它在垒高的同时也保留了民国时文化交融的古早风味,如是街道既紧凑又散漫,便令整个黄浦区自始至终都呈现着一派既接地气又富有情调的景象——这是一座无限包容的城,它在满怀热情接纳着新事物的同时,却也从不会刻意褪下历史的苍老。


啾啾从小就挺向往这里的。小姑娘的故乡在中国更南边的地方,并无明朗边界的四季与终年明朗的阳光构筑起她对家的记忆。她小时候身体并不好,尽管她的文化课成绩一直都挺过得去,父母为了让她免遭普通高考这座独木桥千军万马的压迫,送她去学了长笛。这是一条普通家庭所能承受的、虽也干不出多大事业但依旧能看得到前景的路——进一个有编制的乐团吃公家饭、又或是当老师找个学校继续“霍霍”下一代,总之家里就一个小姑娘,安稳便好。啾啾这一路走得顺遂,虽临门一脚没被上音录取去了浙音,但杭州也是个很美的城市,它与上海挨得很近。


于是,这大学的第二个暑假,她同家里扯了个乐团实习的幌子,又寻着音乐剧面试的机会溜了过来,打算打完酱油后好好享受这一个真正的假期。


当啾啾意识到自己迷路时,已然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胡同里并排着几家小店铺,水果店、鞋匠摊,以及一家极好看的花鸟铺子。铺子的店面不大,被各种花草堆得满当,店门口的绿萝百无禁忌地生长着,藤蔓苍翠欲滴,恍若一方小世界。“世界”的中心是一只红竹架子,架子上立着一只鹦鹉。那是一只长相威武的大鹦鹉,通体银灰像套着一件磷甲,尾羽绽放着一片深红色的,仿佛一朵倒立的玫瑰,


啾啾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住了,便只悄悄多打量了这只鹦鹉几眼,不料那只鹦鹉却低头与她来了番漫长的对视,而后长喙一张一合吐出了两个字——“戆徒。”


啾啾并非上海人却也听得出这是一句骂人的话,于是气呼呼地回敬了鹦鹉一句:“你才戆徒。”


大鹦鹉没接口,只轻轻抬爪背过身留给她一个孤傲的背影,这可把小姑娘给气坏了,可不管她怎么说怎么逗,鹦鹉就是不理她。


“是挺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攥着一股子笑意。


啾啾不禁打了个激灵,她回头见两小时没见的郑云龙正神神在在地迈上铺子的门槛,依旧是同面试那会儿一样的着装,只脸上多了半拉口罩和一副细框眼镜,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大龄文艺青年。OMG!若说面试那会儿的尴尬会令小姑娘在九江路找不着北,那此刻的这股子尴尬劲儿当能令她用脚趾抠出一家“2263”了。


郑云龙显然是店铺的常客了,他轻车熟路地于店门左右打量了一番,伸手在垂满藤蔓的墙边摸出了一个圆乎乎的电铜铃,电铃铃声不大,如同老式自行车改造的那般叮铃咣啷,不一会儿后门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老人探头走了出来。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海派老绅士,大热天的依旧穿着规规整整的衬衣长裤,他从玻璃柜里摸出一个小口袋递给郑云龙,而后朝小姑娘眨了眨眼。郑云龙笑着摇头,两人又是嘀嘀咕咕了一番,他们说的是上海话,所以啾啾听得云里雾里。


等等,郑云龙说的是上海话?


“想什么呢?你在这儿待十年你也能说。”对方笑着走了过来,把小姑娘那点儿小心思拿捏得稳稳的。


待十年啊,啾啾颇为忧郁地看了男人一眼,小声说:“上海米贵。”——居大不易啊。


郑云龙没接话,只饶有兴致地逗着鹦鹉,银灰色的大鹦鹉别别扭扭地扭过头,继而又对着啾啾叫了起来,这会儿它说了四个字——“不接翎子。”


啾啾听不明白,懵懵懂懂地对着鹦鹉瞧,这可把郑云龙逗乐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看起来没吵赢啊?”


怎么还提这事儿啊,小姑娘移过视线,忿忿不平地瞧向男人,即又在下一刻反应过来,对面可是郑云龙哦,自己还是女友粉,顿时悲从心中起,哀愁涌上眉梢。


郑云龙头一回在她脸上发现那么多有意思的小表情,调侃说:“你唱歌那会儿有这么生动的表情,说不定就过了。”


“哦。”那就是没过的意思,啾啾的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这知道自己水平不够是一码事,从他人嘴里明确说出来又是另一码事。


郑云龙没再继续说话,只伸手将鹦鹉站架连同整个红竹鸟笼一道提了起来,他的身材高大,偌大的鸟笼在他手上显得精巧又雅致。


他也到了喝茶遛鸟的年纪了,上一秒啾啾正如是感叹,下一秒鸟笼就递到了她的手上。


啾啾疑惑,“你买它了。”


郑云龙点头。


啾啾诧异,“给我?”


郑云龙继续点头。


小姑娘有点儿难以置信,眼睛睁得老大,这算什么呀,哪有人失败送礼物的?她觉得自己此刻真的像戆徒了。


便只听面前的男人悠悠叹了口气,认真地同她说:“多练练啊,小朋友,或许哪一天就赢了呢。”


一模一样的一句话,是很多年前他同她说过的。


于是,某个“小朋友”顿时红了眼眶。




『四』


郑云龙的记性是个谜,他自己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就好比上台前一刻,他突然忘了一大段台词,却在上台表演的瞬间一字不差地脱口而出;又好比面试时他对啾啾的名字毫无印象,却在巷子口的刹那回忆起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郑云龙第一次见到啾啾,是在九年前的广州。而那时候有的只是音乐剧演员郑云龙,而并非“2263”老板郑云龙。那一年,那一场无比漫长的、曾禁锢了整个地球居民整整四年的疫情,终于被画上了一个永久的休止符,而世界上无数与文艺有关的事业再次如海水涨潮般涌动澎湃起来。


那年夏天,郑云龙参与了中英合演版儿童音乐剧《猫》,而在广州场的舞台结束前,剧方邀请了当地儿童艺术团的乐器班与主演一起表演主题曲《Memory》。在那个舞台上,郑云龙扮演若腾塔格,绝对的主角,而啾啾在乐器班里吹长笛,B卡。


小姑娘的性格似乎在那时候就相当的“佛系”,十一二岁的小学生坐在后台道具箱上,像小老太太一般教其他的B卡小朋友,“卷啊卷,连我们小孩子也卷。”


郑云龙一边捯饬着自己的“猫胡子”,一边饶有兴致地问她:“你知道什么是‘卷’?”


小姑娘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卷’就好比这个剧院,原本大家坐着都能看得到戏,可第一排有人坐不住站起来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就会连带着后面所有人一排一排地站起来。”


郑云龙想了想,说:“这个比方是好,但如果是我……我会觉得,可能是舞台上的人站得还不够高。”


一个成熟的音乐剧演员需要站得有多高?这个问题就好比在自问他作为此间事业的一个《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的音乐剧演员能走多远——彼时的郑云龙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眼前的路很长,长到似乎没有尽头,但所幸春暖花开,这条朝南的大路上的雾霭早已被驱散,眼见之处尽是阳光。于是,他笑着看向某B卡长笛小演奏家,认真道:“多练练啊,小朋友,总有一天会站上去的。”


或许在那些缺少观众的时光里,舞台总是静止的,但在舞台上的郑云龙却从不这么认为,当他跳起来的时候,舞台便是跃动的,当他开口唱歌的时候,时光又是旋转的——无关乎科学意义上的与时刻膨胀有关的狭义相对论,只因这个舞台本身就不够科学,而舞台上的演员个个都是善于操纵人心的魔术师。


如是整场中西合璧的表演完美谢幕,在返场唱完《Memory》之后,郑云龙和其他主演又收到了主办方的签售任务——这会儿主打儿童剧的旗号,签售本质就是哄孩子。郑云龙没有孩子,面对一些小朋友诸如“我能摸摸你的胡子吗”此类的请求到底有些手足无措,同组演员也不亦乐乎,笑看着这个修行多年几近全能的男人在一些毛茸茸的小问题上的“不怎么能应付”。


从来没学会说漂亮话的B卡小姑娘捧着签名场刊,郑重其事地同郑云龙讲:“祝你晚点退休!”


郑云龙大开大合地签着名,点头说:“嗯,这个祝福我收到了。”


小姑娘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祝你在九十岁的时候,也能上台演剧院猫。”


最著名官摄《猫》中的剧院猫Gus就是由当时已经九十一岁高龄的约翰·米尔斯扮演的。


郑云龙的脑海里浮现出老前辈因被风湿病折磨而颤颤巍巍的模样,坚决道:“这个祝福我不要。”


“?”


“我九十岁还演摇滚猫。”他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般抬了下眉,涂满狂野棕色油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俏皮的笑,“要不要打个赌,我们将来一定可以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


他说这话时,目光里充斥着一种三十岁男人特有的气质——比二十岁更沉稳比四十岁更傲气,总之很迷人。周围其他的“猫咪”看着青岛人对面那个坠入“迷妹”状态的小姑娘,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某些人还说自己不擅长应付小朋友,明明哄小姑娘哄得挺好。


……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郑云龙觉得自己的耳根有点儿发烫,无关乎其他,只因他想到某山姓大师的一句名言很对——“每隔十年回头看,那会儿自己可真二”。


而此时此刻,现年四十二岁的剧院老板正与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小朋友悠闲地吃着晚餐。咖啡馆不大,馆中陈设都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黄浦区像这样的店面很多,老板大多都是本地人,不挣钱也不缺钱,只为留住特定的几个老客。


小姑娘一边吃着蘸番茄酱的炸猪排,一边打量着窗边的街景,街道很僻静,就连游客也很少见得到。


“为什么选这首歌?”郑云龙问,他终是对没有拿到任何剧本唱段下,小姑娘会选择《Whistle Down the Wind》这首歌而感到好奇。


啾啾一愣,犹豫着说:“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很合适。”


郑云龙:“《微风轻哨》?你觉得这部音乐剧的特定情感符合《巴黎假期》的某个情景?”


啾啾毫无气势地举起了手,“就只是一个建议哦,能不能不要把任何事情都和工作连在一起。”


郑云龙的目光却很认真,“但面试就是我的工作,也是你的工作。”


啾啾下定决心,终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没有,这首歌是我想对你唱的。”


“对我?”


“对,只是我‘对’你。”啾啾想了想,“这和《巴黎假期》剧本本身不太一样。你知道‘对’与‘和’是两种不同情感吗?”


“具体说说?”郑云龙倒有点儿好奇了。


“‘对’是单方面的,‘和’是双方面的。”啾啾说,“《微风轻哨》里小燕子以为神秘人是基督,于是她‘对’他是崇拜,情感是单方面的;而《巴黎假期》辛普森与班逊之间在讨论剧本时,情感是碰撞的,是有回应的,算得上是一种相互救赎。”


“救赎?”郑云龙挑眉,“这就是你的理解?”


啾啾点头,“对。”


这是一种全新的解题思路,可又并非是郑云龙或者剧组其他人没有想过的,只是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地表达出来过,于是他又试探着问:“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选这个剧本?”


小姑娘的眸子转了又转,“您喜不喜欢极限运动?”


“不,我恐高。”郑云龙皱眉,“你觉得这个剧本像极限运动?”


“我没办法体会你的想法,但这就像是……”她握着小汤勺轻轻地敲了一下玻璃杯沿,金属于玻璃碰撞发出了一记清脆的响声,杯中果汁摇曳旋晃起一片金黄的“麦浪”。


“能听得到回应的。”她说着又再次用力地敲了一下,这一回果汁似乎要漫上杯沿了,“一种碰撞,角色之间、演员之间,有来有往的碰撞,愈接近极限碰撞便会愈剧烈,总把自己置于一种‘趋近于满’的状态,又不断地试探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很抽象却又很生动,像极了郑云龙彼时的心情——他想要的碰撞不单单是来自于他人的,更重要的是,他想要与自己的内心产生一种回应——他才四十二岁,还没玩够呢。


郑云龙说:“我接手‘2263’有五年了,起初起这个名字时大家都觉得我在玩梗,毕竟这块地头两年的Rent几乎就要两千万,但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联系。”


“因为《11.22.63》?”啾啾接口说,“你那么喜欢史蒂芬·金,那外滩十一号就应该叫‘2263’。”


郑云龙:“你知道?”


啾啾:“大家都知道,后援团几年前就猜到了。”


郑云龙:“后援团?”


啾啾:“呃,大概、可能、也许我曾经进过某个群。”


小姑娘挠了挠头,她想到十几年前的老综艺《声入人心》台下有过一个采访,关于穿越过去还是未来,郑云龙和他的老班长不约而同地选了“过去”。彼时她完全不理解,觉得自己可能不够年纪所以必然没能有此种关于“遗憾”或是“重来”的体会,但她亦有一种直觉——或许此时此刻的郑云龙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过去与未来,旧与新,碰撞与回望,如是立于两端的一种平衡,亦是非常有意思的论题。郑云龙思考了很久,久到汤碗里的蛋羹失去了温度,玻璃杯中的冰化作了水,久到夕阳褪下,霓虹初上,窗外一辆轿车驶过,溅起一片细簌的风。


他终于拿出平板递给了对面的小姑娘,而平板的屏幕上是两篇完整的唱词,“试一试,这两首歌。”


啾啾愣愣地接过平板,看着从未见过的两段词,突然兴奋地抬起头,“等等!这是二轮面试吗?”


郑云龙揉了揉太阳穴,“两段关系大小调,歌、词还有情绪都要做到收尾迅速切换。”


“好好!”小姑娘捣蒜似地点着头。


啾啾捧着平板一脸专注的样子,令郑云龙想到了第一次迈出羊圈啃食草梗的小羊羔,便也是这么战战兢兢又心存好奇。只是这会儿,除了略显滑稽的羊崽,他确信自己已然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片未经开垦的草原,富饶又肥沃,于春日里欣欣向荣地开满了遍地的野花,便如同年轻的辛普森给才思枯竭的班逊带去的希望一样。




『五』


若说啾啾自认为的最大优点就是自知之明,她尚且知道自己速成模仿的天赋只是一条很窄的捷径,而尚未发表的新歌便如同一面照妖镜——一切伪装全然无效。


辛普森,年轻新潮的美国女郎,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甘比,一个被男女主“脑”出来的法国女郎,继承了辛普森的活力,却又比本尊更加热情奔放。


对于新人的最常规的解题思路,从大脑储备的音乐剧“库”里寻找一些类似的人物形象,并加以模仿,又进一步区分,再细化个性——但这样显然是不能令眼前的郑大BOSS满意的。


小姑娘只能努力地从记忆里找出一些属于自己的,却又符合角色此情此景的情绪,尽力往上靠——打字员姑娘初入巴黎被美丽街景俘获的心情好似一只小鸟撞入森林,便好比于她大一那年跑到外滩第一次走进“2263”的激动难捺;甘比小姐参与盗贼里克一伙儿荒谬的偷窃埃菲尔铁塔计划时的兴奋感,又与她机缘巧合拿到介绍信参与《巴黎假期》的面试一般,人生的第一次叛逆,大胆又洒脱。


啾啾这般想着,便就记谱的功夫慢慢将情绪往自己所切身经历的事情上导,殊不知这般那般地竟也慢慢摸上了方法派的门槛。于是,当她沉下心,尽力去完成两首歌的表演后,对面的郑云龙陷入了沉思。


啾啾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藏在桌下的手指悄悄揪着裙摆,“是不是有点凑合?”


“嗯?”郑云龙回过神,然后点了下头,“确实有点儿凑合。”


啾啾却松了口气,“我就说嘛,你别把希望……”


“不过勉强能用。”郑云龙打断了她的话。


“啊?”


郑云龙弯唇,“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一个理由,”他微微仰身,汤匙在其指尖转了又转,“一个能说服我自己,去选某人试女主角的理由。”


“哈?!”啾啾万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有了,”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般将汤匙挂在了杯沿上,“对了,你去过巴黎吗?”


啾啾呆呆地摇了一下头,


便又听他说:“巧了,我也没去过。”


——就这样,她获得了一份工作。


——这就真的很离谱。


——可事实就这么发生了。


两天之后,啾啾再次回到了“2263”,云里雾里地被某人助理拉去报道,又云里雾里地被拉去录音棚试音,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件来自其他厂房的半成品,被人生硬地搬上了一趟新的流水线,需要打几个洞,拧几颗钉,一切都是未知数。


在录音棚里,人对声音的听感被无数倍地放大,往日里一个连自己都感受不到的气息颤抖在耳返里都格外清晰,如同刮腻前的冰面凹凸不平。


第一段歌词,啾啾就录了二十条,休息期间,她望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录音老师,偷偷拉住了助理姐姐,“我这样会不会被退货啊?”


助理姐姐乐了,安慰她说:“不会的,老板选人有自己的道理的。”


五年来,“2263”中郑云龙钦定的演员不多,但几乎个个都成事了,而属下们似乎对老板都有一种很没道理的信任——老板绝对是有道理的。


“这不是霸权吗?”她小声嘀咕着,然后被某人抓住了小辫子。


字面意义上的。


郑云龙轻轻弹了弹啾啾头上的小啾啾,“背后说人坏话不是好孩子。”


啾啾撇开脑袋,“您下班了?”


郑云龙:“还没,不过听说有人破了录音棚的条数记录就过来看看。”


啾啾叹气,“好难,我真的能做到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至少这一刻,啾啾不知道,郑云龙同样也说不准。选一个非科班的新人去做年尾大戏的女主,的的确确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却也并非一时兴起——想做一些事,去改变一些东西的想法实则盘旋在他大脑里很多年,自他成为这家剧院的主人起便有了。可单单作为音乐剧演员,他却一直明白新人上台前的那一步有多难,不能替也帮不得,他所能做的便只有陪着对方慢慢磨。


如此往复磋磨,两首角色曲录完已到深夜。剧院门口便是宽阔的江景路,只是不同于白天的繁盛,剧院门前门口罗雀,竟连游客也很少,而江岸的灯景早已亮过了一轮,此时就连月亮也落到了他们背后看不见的地方。啾啾被突如其来的凉风激得打了个哆嗦,郑云龙却觉得平常,仿佛如此寂静的夜才符合他这五年来的下班时间。


“要习惯啊,小姑娘。”等车的男人慢慢打了个哈欠,“住那儿,捎你一程。”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过于梦幻了些,啾啾觉得虽然自己这个女主角色依旧时刻面临着被退货的风险,但若是单纯论追星的话,她简直堪称典范。你瞧,混进面试,捡到角色,这会儿又和偶像上了同一辆保姆车。


她悄悄地偏过头去打量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的男人正垂着脑袋小憩。郑云龙安静的时候很帅,侧脸尤其好看,虽然网上一直流传着很多关于他奇怪角度的自拍照,但他安静的时候,眉宇间自凝成一股淡淡的忧郁……她说不上来,总之很吸引人,可他本身又不是一个哀伤的人。


啾啾正小心翼翼地偷看,却瞧男人突然蹙了下眉似要醒来,小姑娘立马撇开眼坐得端端正正,又听对方突然挺了下身,打了一个绵长的嗝——嘶,啾啾僵硬地扭过脖颈,而后直接对上了郑云龙的眼。


“看啥,中午饺子吃的有点儿多。”他乐了,“别怕,不是韭菜馅儿的。”


这也太没包袱了吧,不对,这人有过包袱吗?啾啾扪心自问,想了半天好像确实没有,便忍不住开口说:“就没见过你那么实心的人。”


郑云龙“哦”了一声,“原来在你心里我是空心的。”


他原来不是这样的,啾啾有些幻灭地想着,可细思片刻又反应过来,他之前什么样,她也完全不了解,舞台上把控全场的他,镜头前慵懒沉闷的他,观众席间神出鬼没的他……不一样的他,又全是他。


好烦。可就在这一瞬间,保姆车在一个漆黑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郑云龙:“你别告诉我你租房租在了干休所?”


车前是一扇紧闭着的铁栅门,门边告示栏白纸黑字写着:


“进入小区,禁止喧哗,开放时间07:00至20:00。”




『六』


若说三十岁的郑云龙尚有一个在上海买房的梦想,此时四十岁的他却早已淡了这个念头。


他时常笑说,而立之年的自己,心中总藏着一捧火,不惑以后,火烧成了土,一抔土里长出了一棵树——少了执念,却也多了太多绵长的情感。


几年前,郑云龙在上海长租了一套老洋房,同沪上风情画册上看到的公馆不一样,这套上世纪初就建好的洋房显然并非显贵之家,两层的小楼带个小院,占地统共就五十个平方。户型也不算好,除了小院子总是能沐浴阳光,整个房子纵深又狭长,如同一本厚重古朴的字典一般严丝合缝地嵌在市区的一处旧房群里。


而那一晚,这本孤僻的字典被一个小姑娘倏然翻了页——郑云龙是被迫的,某小傻子为图省那半份租金,租下了一个干休所小区,半军属的大院自有一套严苛的门禁。他无法,只因当初人是他拐来的,便只有由他再捡回去。


“那个……我要脱鞋吗?”啾啾站在门口踌躇不定。


“不用,直接进来。”郑云龙等她进屋便带上了门,顺手摁着老钢窗的五金条轻轻向上一拨——上海夏天蚊子多,这里是一楼,连纱窗都挡不住。


“戆徒!”玄关旁的鸟架上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只灰色的大鹦鹉正瞪着啾啾,扑腾着翅膀。


“哇,是你呀。”那天啾啾到底没能把鹦鹉带回宾馆,便只将它寄养在了郑云龙家里。


“别闹啊。”郑云龙伸手顺了顺鹦鹉光滑的羽毛,又对啾啾说,“我测试过了,它统共就会说三句话……都不是什么好话。”


所以说,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和一只鹦鹉见识的,啾啾一边想着,一边慢慢打量起这套奇怪的房子。方才她从院子里眺望进来,室内实在有点儿黑得可怕,纵深的空间深不见底,像极了一节幽长的车厢。而此刻,当灯光充盈了整个空间之后,整个屋子又呈现着一种“不着调”的复古感,除了门口餐桌后那一个旧碗柜,着实挡住了之后更私密的空间,屋里各部分之间没有隔断,仅以上下不平的台阶作为界定。玄关是用旧行李箱改制的,对面是一个弃置的猫爬架,爬架上规整地摆着一些老物件——郑云龙有洁癖,再小的空间,再多的东西,他都归类得很仔细。


“你不养小猫了?”啾啾瞧了一眼门口那张他和胖子的自拍照。


“嗯,现在没。”郑云龙说,养猫这活儿得看眼缘,当年胖子绝育得早,到头来一点儿念想也没给他留,问就是有一点点的后悔。


他从猫爬架上拿下一个挺眼熟小袋子,顺手往沙发旁的鱼缸里撒上一把,鱼缸里一只巴掌大小的橄榄色乌龟正朝着饵食的方向探头探脑。


“火焰龟啊。”这恰是啾啾认识的为数不多的龟类品种,“它有名字吗?”


“祖宗。”


“名字?”


“嗯,祖宗十八代的‘祖宗’。”郑云龙说,乌龟长寿,这一只更是被他寄予厚望。


“你住楼上,上面房间一直空着,采光比楼下好。被褥铺盖有新的,樟脑丸的味道估计会有点儿重,今天就先将就一下,明天天好就拿出来晒。”他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蚊香盘,“我上去熏一下,必须用这种,电蚊香估计不管用。”


郑云龙说着,总觉得自己多少抱着些要对后辈灌输些“从北迁南”经验的想法,又突然想起小姑娘是从广东来的,按地理学来讲,比上海更南,更热,蚊子更多,蟑螂也更大。可即便如此,啾啾依然很仔细地听他说话,偶尔认真地应和两声,看起来真是乖极了,挺像他小时候养过的小兔子。


“那啥,你饿不饿?”郑云龙突然开口问,即又无奈地耸了下眉。或许是真的年纪大了,同样是年轻的搭档,当年《怪医》那会儿他还会逗二十岁的会芳姑娘笑,现在只关心啾啾小朋友是不是饿了。


小姑娘的眼睛一亮,“你饿了吗?”


郑云龙点了下头。


“你做的话,那我也饿了。”此时此刻,她笑眯眯的模样倒不像是小白兔了,反倒更类似于一只小狐狸。


看来,这个小姑娘并没有他以为的乖呀。


……


淡褐色的面汤清澈,汤上浮着细密的蛋丝和葱花,面条是最寻常的筒面,只是厨师的火候掌握得当,面线利爽,根根分明,简简单单的一碗清汤光面,大半夜吃起来特别地香。


啾啾一边吸着面,一边捧着手机计算卡路里。


郑云龙乐了,“今天属于折腾狠了,是例外,明天早点起来晨跑几圈就能消耗掉。”


“是这样吗?”啾啾欣喜地看向他,然后把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郑云龙心道,这小姑娘吃东西时的执行力简直高到离谱,莫非是剧院的伙食不够香,想着想着,他又开始考虑起剧院后勤保障方面的改良方案了。这“2263”剧院真的不大,只是全年营业没有休假,这一套班子一条线,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直到半夜,郑云龙还在看剧院上个月的财报,直到大脑昏沉得无法思考,他伸手关了灯,打算靠在沙发上打个盹儿。睡意朦胧间,他隐约觉察到有个黑漆漆的影子慢吞吞地走下了楼,影子在楼梯口转悠了会儿,继而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他。


“怎么了?”郑云龙嘟囔了一声,便又听“啪”地一记轻响,手机的光从下照上啾啾的脸,卸了妆的女孩子披头散发的,他差点没被她吓死。


“……出什么事了吗?”他努力睁开眼,微微仰起头。


小姑娘的脸红彤彤的,眼角闪着细碎的光,说话的声音更是软得一塌糊涂,“那个,上面有点儿暗,我一个人害怕,就想问问你……”


嘶,郑云龙一口气儿被她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能……”她突然往旁边一跳,即又一把捧住了鱼缸,“我能带祖宗上楼一起睡觉吗?”


豁,就说小姑娘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儿。




『七』


啾啾曾经玩过一款单机游戏叫《面庞》,讲述的是一个灵媒小女孩能看到表里两个世界大相径庭的景象。


她觉得这段日子的自己同这个小女孩很像——表世界,她为自己得以窥探到自己向往的世界的一角而感到兴奋;里世界,这掀开的一角仿佛舞台那华丽外表被扒了皮,内里终归血淋淋的。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残酷的,而此刻距她的成年还不足两年。终日辗转于排练室的小姑娘,早就慢慢调整了心态——不能再把现在做的事情当作某种新奇的尝试了,这是工作,她的第一份工作。


“赖”在郑云龙家的第二天,她真的被拖去晨跑了。青岛人告诉她,晨跑不仅能消耗卡路里,还能练气,此处说的并非修仙小说里的“炼气”,虽然对方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像极了小说里才有的世外高人。


郑云龙是一个很神奇的人,他对外总是摆出一副冷漠且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上为人细心体贴,热心得很,总归是一个非常好的前辈。这些年接手剧院以后,他的某些本质也是跟着“变本加厉”了,仿佛每天总有无数人、无数事值得他操心。可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周遭的世界却又是慢了下来。


他从来不是一个孤独的人,或许现在的生活就是他最理想的状态了,啾啾有时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有时,也仅仅是有时,她当下每天要思考的事情不会比郑云龙少,而此中遭受的打击,可比她人生前二十年多得多。


“所以,为什么要选我呢?”


当被表演老师第无数次地指出情感不够投入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某股劲儿仿佛已经见了底。


“只因为我没去过巴黎,而女主也没去过,这也太牵强了。”下班后的啾啾有气无力地坐在楼梯上暗自哀伤。


“这可能需要想象。”郑云龙跟着她坐了下来,“你能想象一下,凯旋门、《马赛曲》、香榭丽舍大道,彼时恰逢国庆,街上人群熙攘,街边小咖啡馆的座位一直排到露天广场上,对面是狭小的舞台,小贩藏在棚子里表演着木偶剧,调皮小捣蛋们的一声炮竹掀起一阵灰色的鸽子……这时候,你认识了一个有点儿颓废的编剧,尽管,他很英俊。”


小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也太自恋了。”


“不准笑,你可是受过正经训练的。”郑云龙面无表情道,“上个月你还替‘新浪潮’导演,他叫什么来着?”


啾啾:“罗杰·鲁辛。”


郑云龙:“嗯,完全没听说过呢。”


啾啾:“很正常,先生,您是‘旧浪潮’。”


郑云龙:“那部电影讲了什么?”


啾啾:“关于一群出席派对的人决定不玩拼字游戏,所以片名就是《不玩拼字游戏》。”


啾啾尚未反应过来,两个人当下的对话和剧中的台词一模一样,一直到郑云龙突然问“那《偷走埃菲尔铁塔的女孩》讲了什么?”时,她像受到惯性一般开口唱了四个小节,这才发现自己唱的是对方的词。


“这不挺投入的。”刻意引导她置换了角色台词的男人此刻倒觉得问题已经不大了,当一个新人能够兼顾背完搭档的台词后,她其实已经具备了作为一个合格演员的资格。


“可是,”啾啾却对自己的表现依然不满意,“我在排练厅里或者在舞台上,总是……”


郑云龙轻轻靠在楼梯栏杆上,“总是会想到别的地方去,想这一段的音有没有唱准,想下一段台词会不会没接住,想戏服的拉链有没有拉好……”


啾啾:“你以前也会这样吗?”


郑云龙:“会啊,这很正常,会总是很担心,总是想着我是在演戏,要演好这场戏。”


啾啾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右手拿着剧本敲了敲脑门,却不料郑云龙一把将剧本抢了过去。更在她不可思议的注视之下,男人将那本快被她翻烂的剧本整本撕开,一页一页地散在了地上,从最底下的台阶放到了最顶上,一直覆盖上她的脚尖,这和剧本里的场景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可此时的啾啾人都快傻了,自是不会发觉这一刻的主动方与被动方被某人全然调了个边,她只想着电影里的赫本穿着的是漂亮的高跟鞋,而此刻的她自己却只踢着二十块一双的人字拖,小姑娘慌张到把脚趾都缩了起来。


“不要一直想,自己在演‘剧本’,演戏演的是‘人’。”郑云龙说,优雅低沉的男声此刻非常地催眠。


小姑娘垂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我们还没排到这里呢?”


“嗯,对。”郑云龙弯了弯唇,“下一段要跳舞了。”


啾啾:“可……可我没学过跳舞呀。”


“我也没学过编剧。”郑云龙说,又加了一句,“在没接手“2263”之前,我甚至没有生过这个念头。”


啾啾:“那……”


郑云龙伸过掌心,“把手给我。”


小姑娘被牵着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地转着圈,绕过了那满台阶的纸张,最后稳稳地站在了最后一节台阶下,一层的灯光并不耀眼,此刻却足够地令她目眩神迷。


郑云龙在下一秒便松开了手,“怎么样,是不是很容易?”


啾啾犹豫着小声说:“好像,是不难。”


某人继续引诱道:“那要不要继续学下去?”


这一回,却是小姑娘自己把手递到了男人的掌心里。


客厅老旧的唱片机唱着大洋彼岸的黑胶听物,舒缓的音乐如同画卷般徐徐展开,仿佛春日里于微风中泼洒下的阳光。


“踩我的脚。”这是郑云龙再次牵起她手后说的第一句话。很温柔,却亦不带丝毫暧昧之色,仿佛他只是在教她跳舞,转圈,偶尔提醒她“记动作”、“别绷那么紧”。


可啾啾却有点儿崩溃了,她从生下来到现在,就没同一个男人靠得那么近过,即便他始终会是她最向往的那一个——他的年纪比两个她还大两岁,他的脚背很暖,她能踩得足够稳当;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弯,便能拢住她的两只手。


郑云龙低头,“在想什么?”


啾啾:“在想……下一段是什么?”


“下一段啊,”郑云龙慢慢放缓了脚步,“我想想……应该是一段吻戏。”


“啊?”小姑娘的脸涨得通红。


郑云龙却乐了,“想什么呢,国内行规都是借位的。”


然后,他被小姑娘狠狠地踩了一记脚背。




『八』


《巴黎假期》注定会是郑云龙这辈子印象最深的戏之一。


因为他主导的剧本,也因为他选的人——自他教啾啾跳舞那夜之后,小姑娘仿佛开了窍,进步的速度令导演都忍不住为她专门发了条微博,这才将这部音乐剧女主演给暴露了出来。


如郑云龙所料,剧圈掀起的风波不算小,却也不算大,即便啾啾的身份被扒了出来,说不专业吧,可人确实是正经的乐手,说专业吧,却也不是科班。如此出道就是女主,确实不那么科学。可在他和余笛的共同盖章下,剧迷的异议倒也不大,令郑云龙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令人格外放心的“伯乐之相”了。


说起余笛,郑云龙到底还是联系到了,可问起啾啾小姑娘,对方却总是左顾言他,只说是“欠了一个人情,帮一点儿小忙,没想到真的被选中了”,这般郑云龙倒是不以为意了,只把剧本发给对方看。这会儿余教授倒是又严肃认真了起来,他觉得应该继续丰富一下剧本内容,比如再丰满一下电影里出现过的某个人物。


“甘比的前男友吗?”郑云龙其实一直也有同样的想法。


余笛:“对,事实上,这个角色,和最后出现的那位搭讪辛普森的制片人,可以是一个演员。”


此刻,离正式登台演出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郑云龙思索了片刻,拨通了通讯录里的某个电话。


方书剑赶到“2263”已经是三天以后了,此时这个从业十四年的音乐剧男演员早已接过前辈肩上的大梁,成了音乐剧圈里的顶梁柱,可他骨子里却依旧是那个谦虚温和的“小男孩”。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打开剧院大厅的门,直接聚焦起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现在咖位已经很大了,这会儿接到郑云龙的电话,却是直接推了通告,改了航班赶过来的。


台上练习走位的啾啾自是不知道众人的心思,便只惊喜地冲着方书剑喊:“小男孩!”


方书剑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郑云龙却眯起了眼,心想如果这是二十岁的方书剑,一句“小男孩”估计就会令他涨红脸。


可无论郑云龙怎么想,此时三十岁的方书剑总是坦坦荡荡地迎上了啾啾的目光,笑说:“哦,你就是龙哥说的很厉害的小女孩。”惹得小姑娘顿时笑弯了眼。


郑云龙:“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真越过越皮。”


方书剑一把搭上他的肩,“龙哥,我还皮呢?到时候等黄子来了,你再好好看看。”


郑云龙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扭过头,“他首演也来?”


方书剑摊手,“谁知道呢?”


说完,他不再理自家老哥哥,只微笑着朝一旁的小姑娘走去,同她讲:“你刚才从后面进来的角度不对,这个方向的观众会一直看不到你脸。”


啾啾回头打量了一眼布局,点了点头,“好像是的,那应该怎么站。”


“不是一直站,可以动一动,像这样……”他示意小姑娘把手搭在他手腕上,然后牵着她从后往前转,又像跳舞一般拐了个弯,“我们这里的一段可以这么处理,站位就会活起来。”


啾啾鼓起了掌,“厉害啊!”


方书剑亦笑,“没什么厉害的,演多了你也会。”


郑云龙默不作声地看着台上的两人,当初他和阿云嘎在综艺里捡的那一串弟弟到底一个个地都立起来了,那会儿他想的是要“后继有人”,现在比之更小的一辈也能上台了,他却是想赖在台上不下来。


中场休息时间,方书剑悠悠地坐到了他身边,两个年纪都不小的男人缩在舞台边边上晃着腿。


“龙哥,想什么呢?”年轻的那个先开了口。


“在想……”郑云龙扭过头打量了对方一眼,“我好像欠了你一个蛮大的人情。”他在一个小时前才听说对方为了赶回上海推掉的是哪个通告。


“没什么呀,”方书剑挑眉,“和你真的关系不大,我只是觉得有意思,一个半原创的角色,又被派了一大段剧情,多有纪念意义。何况……我当然记得我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什么。”


本职工作,音乐剧演员,他们都一样。


方书剑慢悠悠地望向舞台的另一边,年轻活泼的小姑娘正拿着新改的剧本,朝导演问着问题,小脑袋一点一点,很是认真。


“都一零后了。”方书剑一边感慨着,一边瞥了身旁男人一眼,语调突然压低了下来,“但真的有点儿太小了呀,龙哥啊——”


郑云龙一愣,猛地回过神来,佯怒着跳起来想揍他,却不料这个舞蹈功底扎实“小男孩”滑得像条泥鳅,一个转身跳下了舞台,他连个衣角也没抓到——弟弟出息了,也挺糟心的。




『九』


排练的时光飞逝而过,距离首演的开幕亦愈发近了。


正式上台的前一天,“2263”的主剧场过了最后一遍彩排,因众人状态都很好,郑大BOSS大手一挥,给提前放了假。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空闲日子,郑云龙在日落之前下了班,没有坐保姆车,步行回家顺便买了点儿菜,到家之后,喂了鹦鹉和乌龟再准备晚饭。除了身后多了某个小尾巴,他的生活同几年前的一样。


啾啾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就和他们刚认识那会儿一样,只是目光总是发散,时不时地走神,郑云龙看破不说破,只因这种状态他经历过,方书剑也经历过,他们谁都经历过——他只能提醒她早点儿睡觉。


早点睡,为了第二天的更好状态,这就和上学那会儿期末考前要早点睡是一个道理,郑云龙已经很有经验了,但那一晚到底还是失眠了,或许是因为作为老板他会担忧更多,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深秋时节的一阵风。


已经是最凉的秋了,冷风鼓吹着院中小树,枝条撞着落地窗噌噌作响。郑云龙披起厚厚的外套走了出去,老洋房的小院被他打理得很好,秋冬之际也未见萧条,反倒是墙角那一盆小枫渐渐为秋风染红,枫树旁的墙壁上本也是一个猫爬架,只是现在他不养猫了,高低的木架被改成了窄窄的花坛,为宝石花和绿萝装点得十分满当。


“你是不是也很紧张?”头顶传来了小姑娘小小的声音。


郑云龙抬头,见啾啾同样套着件厚外套正趴在阳台上啃苹果。


“你是不是……想抽烟?”小姑娘又问,接着又啃了一口苹果,“我问过助理姐姐了,剧院新戏开场之前你总是压力很大,就会抽很多烟,但是……奇怪了,我好像没看到你抽过烟。”


郑云龙听完微微一笑,说:“小朋友在嘛,就忍一忍了。”


他的确有烟瘾,伴随他都快二十年了,可不同的是,二十二岁的郑云龙是个嗨到爆的精神小伙,四十二岁的他已经学会了忍耐。


“才不是小朋友了。”小姑娘嘀咕着,又慢慢叹了口气,“好好地问你,我是不是有点儿幼稚?就好比,我记得你《怪医》那会儿的搭档,会芳姐姐二十岁就拿下音乐剧学院银奖,还有方书剑,也是这个年纪就独挑大梁的,我,还是有点慢……”


啾啾这几天回忆起了很多事情,在她的记忆里,国内的舞台剧曾经是一片荒凉之地,然后被他、他们慢慢地开垦出了一片地,可当种子被种下,生根、发芽,即将结果之际,世界又被一场无比漫长的疫情笼罩——似乎他们这一代人没见过几天阳光,而经历过这些阴霾的演员,举手投足间总带着几分他们自己都察觉不出的血性,这一点她在郑云龙身上见过,在方书剑身上也见过。


人与人通过相处的确能消除距离,她和郑云龙一起待了两个多月,眼见着心中的偶像被一点一点地拉下神坛,差距似乎是近了,但自从方书剑进组之后,那些人那些事,又和她记忆中的吻合了起来,令她不得不承认,他们是闪着光的,而未被打磨的自己却是灰暗的。


“不用急着长大,长大这种事,有些人快,有些人慢,你这样就刚刚好。”郑云龙说,男声低回随着凉风掠过树梢,一直飘进了小姑娘的耳朵里。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盘这个剧院吗?并非大家所想的,要去‘打造一方净土’这么崇高的理想,而是……‘你们想看我必须来这里’这个想法,一个老大不小的演员急着证明自己,是不是也很幼稚?”郑云龙勾了勾唇,“其实现在这样也很好,啾啾,你也很好。”


郑云龙自认为自己是成不了什么人生导师的,只因他的人生并非十分顺遂却也没有遭受过多少磨难,他所经历的更多的悲欢离合竟是在舞台上、在荧幕里,有些痕迹镌刻在了角色上,也留在了他本人心里,他身上的沧桑更多的来自于阅历的体验感,那是为人工细细雕琢、打磨后的凿痕。


“谢谢。”啾啾小声说,“可还是想长大。”


“?”


“郑云龙!”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却在男人的注视下失去了力气,“我,我其实……有暗恋过你。”


此刻的小姑娘确实鼓起勇气了,可话说出口却还是比心中所想多了一个字。


“哦。”郑云龙忍俊不禁,“然后呢?”


“没了呀。”啾啾叹气,“暗恋你的人真的很多。”


郑云龙:“那有多少啊?”


“大概……”她想了想,放下苹果比划了一下,“大概能坐满十个剧院。”


郑云龙到底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说:“你这么讲,挺让人不好意思的。”


便在小姑娘的“怒视”之下,他笑得肚子都痛了,提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缓过来,然后认真地开口:“可能和我一起上舞台的却只有你一个呀。”


啾啾一愣,而后缓缓移开眼,生硬地说:“你这么讲,也挺让人不好意思的。”


郑云龙:“但这是事实。”


啾啾:“那我明天要是不小心唱错了怎么办?”


郑云龙:“你还在担心?”


啾啾:“担心呀,比如我唱了‘甘比驾驶着马车和里克在月亮上跳舞’。”


郑云龙:“那我们就跳舞。”


啾啾惊讶地看向他,却发现此时此刻男人的目光竟比月光还要温柔。


他说:“你要相信,不管你唱跑到哪里,我们都能接得上。”


这是郑云龙一直相信的,“我们能”总是一个比“我能”更美好的词语。


所以,啾啾小姑娘,放心去唱吧。


……


夜晚总是过得很快,第二天的太阳亦总是照常升起,音乐剧《巴黎假期》的首演也如期而至。


舞台之下的八百个座位被观众塞满,里面不乏有一些熟面孔,郑云龙的朋友、方书剑的朋友,还有他们共同的——前排余笛老师依然风度翩翩、他旁边的黄子弘凡……好吧,他真的来了,郑云龙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从化妆间里拖出来,接着遭到了自己小搭档谴责的目光,方书剑乐得看戏,而后被他龙哥踢了屁股。


不过除了以上环节,其余一切几乎都在郑云龙的掌控之下,音乐、舞美、演唱……一切都很完美。也如他所料,啾啾的表现十分亮眼,音调准确、节奏得当、情绪饱满,与此同时,甘比小姐的马车也仍稳稳地跑在地球上。


终于到了高潮部分,他牵起啾啾的手在楼梯上转了一曲华尔兹,小姑娘的舞步轻盈,同排练厅里练过的千百遍一般,于最后一个节拍间隙转身跃入他的怀里,之后则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吻。


小姑娘甜美的味道就像秋季的苹果一般扑面而来,意想不到又猝不及防,在舞台泛起的一片冰雾之中,郑云龙的大脑炸起了烟花——这和与他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是爱情吗?”他慌忙转身,念起那句本就属于他的台词。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啾啾接了下一句,此刻她紧紧地注视着他,眼睛亮闪闪的,比任何时候都迷人。


于是情不自禁地,郑云龙想问小姑娘更多的问题,但舞池之下的钢琴声来得足够及时,该是轮到他唱主题曲了。


好吧,啾啾小姑娘或许会迷恋巴黎,但今天不行——在这个高朋满座的假日里,郑云龙不放假。


『完』




*...*...*...*...*...*


送给啾啾原型 @喵七七七七七七 ,祝艺考顺利。


《巴黎假期》优酷能看,很有意思的一个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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