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双月

梦女文手,慎点,自娱自乐不上升真人,喜欢北极圈,更新贼慢。

【致亲爱的你】About Time

*马佳篇 *@梅溪湖织梦联文组 

一封没有落款的信,马佳觉得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场悬疑剧。

一个关乎时间,关乎爱情,关乎你我,却又不属于我们的故事。


*...*...*...*...*...*


『一』


钥匙藏在海浪的夹层里,紫色是鸢尾花的花香。  

——爱你,一如既往。


借着并不明朗的日光,马佳再一次举起这封信。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姑且称之为信——一小张单薄的纸片,却被郑重其事地套了一个信封。马佳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因何而来,什么时候来的。他是在今天清晨捡到它的,彼时它就躺在出租屋的房门口,最为简单的淡黄色牛皮纸信封从狭小的门缝里滑了进来,落在同样质朴的深色地砖上,让人想忽视都难。


这门缝确实有点儿大了,马佳瞥了房门一眼。实际上他对自己这套小房子还是很满意的,三环往二环靠,交通方便,向阳通透,租金也不贵。大城市小高层,几乎每一层都会设一两间这样的户型,专供给北漂的外地人,或是他这样的想要“单干”的单身本地男青年。这一层几乎是空的,除了他这套。


他的房东是一个闯了二十多年的老北漂,操着一口闸北味儿的北京话拉着马佳掰持道:“这套房可好,是我当年在北京买的第一套房,也是沾了这里头风水的福,才会有后边第二套、第三套……所以搞事业,特别是做生意,选这里就准没错,对了您是干哪行的?”


马佳答:“唱歌的,男高音。”


房东笑:“高音选这里就更对了,步步高升嘛。”


马佳信了他的邪。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马佳吸了吸鼻子,仰头望着纤尘不染的天花板,电视墙的角落里一个灰扑扑的印子尤其显眼,像是装潢时泥水偷懒没抹匀而留下的,总之,怎么看怎么碍眼。


咳,这难得生个病,人倒是矫情起来了,他想。


果冻蹭了蹭他的裤腿,英斗的下盘一时不稳,后脚一勾,一片沙发靠垫重重地落地后又打了几个圈,然后从客厅滚到了玄关。“坑爹”,马佳大脑里便只剩下这两个字了,他扶着沙发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头晕沉沉的,有点儿缺氧,又回忆起前些年进藏下乡的日子,也不知这流行病毒和高原反应打一架谁会赢。


房门外传来了一阵响动声,公寓的电梯正利落地运行着,然后稳稳地停在了自己这一层。


隔壁是空的。马佳捡起靠垫。


现在住人了?他抱着靠垫,上前将门开了一条小缝,好奇地向外探了一眼。


那是一个穿得挺潮的女孩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染着一头渐变紫的长发,背上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画架,她身旁的地上放着一个贴满贴纸的行李箱,箱子上垂着一个挂满吊坠的镭射包。此刻她正垂着脑袋翻找着钥匙,拉链与坠子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极了夏季被风揽过的风铃。然而,当下是冬季,她理应一无所获。


马佳打量了新邻居许久,目光慢慢落到了对方脚下的地毯上,被洗褪了色的浮世绘,是北斋的《神奈川》,磅礴又安详的海浪。


等一下,海浪?“海浪的夹层里”?马佳突然灵机一动,感冒病毒似是将两条毫无联系的脑神经串成了线。


“地毯下面找过吗?”他开口道,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声音一定很难听,像是沙漠里觅水已久的旅人一般沙哑得厉害。


而那姑娘显然在此刻才发觉未来的邻居正立在她背后,也不知观望了多久。她迟疑着弯下腰,指尖触及那浮世绘地毯的化纤纹理,慢慢摩挲过去,忽然,她的眼睛微微一亮,唇边漾起一抹极有张力的笑容。马佳被这一个笑容晃了眼,被流感干扰了一整天之后,宛若严冬禁锢的冰泉乍裂,漫漫清流瞬间溢上了他的喉间,令他忍不住小小地咽了一口唾沫。


“诶,果然在这里。”她惊喜道,声音如同想象中一般好听,分明让他感觉到了春天。


“藏好了。”他生硬地说,别别扭扭地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谢谢。”她点头,目光落到他的怀里,便又勾起了浅笑,“你的抱枕很可爱。”


马佳低头望着自己手上那只果冻同款靠枕,又抬头看向对面笑意盈盈的女孩,心中仿佛有一双冰凉的小手无处安放,他想起了那一年,年轻的鲁道夫遇到Mimi,而此刻他才是忍耐着病痛的那个。


于是,一句赞美不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你的头发也很好看,像……春天的鸢尾花。”




『二』


毋庸置疑,这是一句非常笨拙的搭讪。


一见钟情?算不上,但那种暖春将至的气息却是马佳实打实感受到的。这早春的流感病毒还真有些邪乎,他一边想,一边“落荒而逃”。可等他回到出租屋时却又有些懊悔,害,忘记问她的名字了。


手上突如其来地传来一股不大的拉力,马佳低头,见果冻正努力伸长脖颈,费劲地咬着他手中的靠枕。他无奈地将争夺靠枕主权失败的狗子抱了起来,瞬间小眼瞪着大眼。


“你可把你爹害惨了。”马佳说着轻轻拍了拍英斗的屁股,将它放了下来,“走,去玩!”


他并未能够放全声,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仿佛方才暖春将至的味道只是他的错觉,这一下子又给赶回了冬季。不远处是未被窗帘遮盖的玻璃窗——在家静养的病人需要见点光,只是窗上结起的那一层薄薄的水雾却又是将阳光削弱了几分。这多少有些“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经年”的意味,只是乐观如马佳也没有古时山人这般豁达。他需要赶快地好起来,上半年他还要参加一场于他而言很重要的选拔赛。


然而等待,便只有等待。只是并非漫无目的的等待反而会显得更加难熬,而有些东西到来的速度却比病毒退散来得更快一些——第二封信在第二天的清晨悄然而至,依旧是淡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一种极其固执的颜色,却黯淡得好像是从地板上长出来的一样。


马佳展开信。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再次搬回这里,即便明知这里的一切终究不复往日,但我依旧回来了。

天,很冷。就像房子老了,供暖会变得迟缓。人一上了年纪,对过去的那些记忆便也愈发模糊起来,更何况我那总是丢三落四的记性。但奇怪的是,直至今日,我对你的记忆却丝毫未减。

我怀念着我们在这里的初遇,怀念我们共拥的每时每刻,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亲吻,甚至怀念起你我之间那无数次的争吵。

而如今,我站在这里,似乎还能感受到你的气息,就好像我和你的距离依旧停留在……我一个转身,便能抱住你,那么近。

窗外有信鸽飞过,隔着一幢楼,而当年的那间鸽舍竟早已不在。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但倘使这些属于上苍的精灵真的可以穿越某些不可逾越的距离,那么你会不会真的收到我的这封信?

我真的很想你。

我时常会想,如果,当初我们之间有一个人选择稍稍退让一步,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这或许是一个伪命题,便如同你我向往的,可能一生都无法统一。但我依旧相信,我们将在时间的尽头重逢。

——爱你,一如既往。


又是那个熟悉的落款,马佳拿着手中的信翻来覆去,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又盯了房门看了半晌,却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虽说不是一梯一户的房型,但这一层常年只住了他一个,唯一的邻居也是昨天上午才搬过来的。那会是谁一大清早就堵他家门口塞信呢?是恶作剧吗?不像,信中字里行间的“情深意切”不似作假,而写字的人显然来自于一个女性,这位被马佳暂且称之为“一如既往小姐”的执笔人的字很老练,马佳看不出什么字体,总之挺漂亮也挺大气。


屋外传来一阵很礼貌的敲门声,会是谁?一如既往小姐?他快步朝着门口走去,眼睛往猫眼处一望,便看到自己的邻居,昨天刚搬来的鸢尾花姑娘正裹着大衣哆哆嗦嗦地杵在他门口搓手。


“抱歉打扰,我想要出一趟门,请问,暖气怎么关?”她开门见山,眼睛亮闪闪的像藏着两颗小星星。


“你要关暖气?”马佳一愣,这才想到这可能是一场来自南方人对北方人的灵魂拷问。迎着女孩迷茫的目光,他花了大半天才给她解释清楚什么是集中供暖,只是临了却仍找不到机会问对方的名字。或许是青涩的少年心性尚未褪去,可眼下却有另一件事情更令他在意。


“这两天你有没有碰到别的人来这层?”家里的那道门缝始终令他耿耿于怀。


“没吧,这里还住别人?”


“没,我只是问问。”他见对方目露担忧,便又加了一句,“如果有事可以敲我的门,这几天……我应该都出不去了。”


他说得无奈,对面的女孩冲他露出了一个十分真诚的笑容:“谢谢你,还有,你的……狗狗真可爱。”


马佳低头,见方才还搁在客厅里撒泼的果冻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缩在门口探头探脑,无处安放的小脚试探性地朝门外迈了一小步,却又被马佳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女孩忍俊不禁:“它叫什么名字?”


“果冻。”马佳不假思索道。


“那你呢?”她又问。


“马佳。”


“绝世佳人的‘佳’?”


“静候佳音的‘佳’。”


“我叫方冉。”她笑了,笑容如同冬日里冉冉升起的小太阳。


门外仿佛步入春季,而门内却似是依旧被封印在那萧瑟的冬日,即便暖气很足,果冻也很皮,马佳的心情却依旧好不起来。他想出门,唱歌、打球,哪怕是去菜市场逛一圈也好。


“往往体质好,病来如山倒”,他的感冒大概持续了有一周,却又不敢打电话告诉家人,每每隔着屏幕看着弟弟在朋友圈里晒母亲做的菜,都忍不住地想,这孩子怎么这么欠削。然而这种心情并未持续多久,马佳便又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富有韵律感的敲门声。


他隔着猫眼一探,这回倒没人,开了门,见门外把手上套着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一杯热腾腾的烤梨糖水,以及一张字条。


只加了一点点川贝,不苦,但对嗓子好。以及,喉咙难受也可能是闷了太久,试试开窗透透气?——方冉。


鸢尾花姑娘的字很好看,马佳盯了几秒却莫名地感到有些眼熟,他迅速从钢琴上拿起那张他一早捡到的信——字迹和笔画或许有些相似,但字体却全然不是同一种,相比于一如既往小姐稍显慎重的笔迹,方冉的字则更加潇洒飘逸一些。看来是被关久了,大脑都开始神经质了,马佳自嘲了一声,下意识得微微晃动起手中那一杯深香槟色的烤梨汁,杯身暖融融的,从密封口溢出的香味甜得有些醉人。


马佳小心翼翼地将字条与之前收到的两封信放在一处,慢悠悠地走向窗边,指尖触碰上窗户上那柄不锈钢月牙锁,只微微用力一扳将玻璃窗给拉了开去,却于瞬间在外窗台上发现了一个不速之客——一只灰中带翠的信鸽歪着脑袋与他大眼瞪小眼,又于下一秒像受惊了一般扑腾着翅膀朝着相反方向疾驰而去。


马佳缓缓回神,目光顺着鸽子飞去的方向望去,他自知自己这套房位于京城三环以外,地理位置并不优越,窗外没有湖景也没有绿地,眼前便只有那一幢又一幢高矮不一的楼房平地而起,又极不合理地排列着。离他最近的是两栋遥遥相对的小高层,青黑色的外墙冷冰冰的,颇有些“天门中断”的意思,只是那灰白色的天空下并没有一道碧江,远处只有老城区拆不掉的六七层小楼,正对着他的那幢楼顶隐隐约约站着一个执竿吹哨的老人——那是一间鸽舍。




『三』


巴洛克最近又调皮了。它总热衷于在我手里抢夺一些小东西,画笔、药瓶、针线……甚至我与你写的这封信。

我最近很忙,忙着收集那一切与你有关的东西,就好像世人所说的,人年纪大了就会有收藏癖。我有过吗?或许有过,那些用完又不舍得扔的颜料铝管,从世界各处兑换来的明信片、邮票——我从地球的那头寄给你,你又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然后无比郑重地再次还给我。你知道我不舍得这些东西,却不知道我真正不舍得的只有你。

今天的阳光比昨天要暖一些,我坐在琴凳上做着编织——医生说手工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可我总觉得算了吧,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该记得的,总会长久地停留在我的大脑里。

今天上午,我去了西边的蔬果市场,实在没料到它竟然还留在了原处,我同意你所偏爱的超市生鲜区的确更加方便安全,却也少了几分人气。我一直很喜欢那里,可惜现在再也尝不到拐角那家糯米酒房阿婆的手艺了。

前些日子在琴凳里找到了几本曲谱,一些是你的,一些是再之前的租客留下的,很厚的一叠,我打算慢慢地弹,可惜你听不到了,真是遗憾。

钢琴被保养得很好,只是小字四组中间黑键的音依旧听不大清,老毛病了,是卡针的问题,调过无数次也不见好。就像人这一生,总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特质,不可避免也无法改变。而如果那时的我便已懂得了这个道理,那么,你会不会更爱我一点。

抱歉,或许我的大脑里总是会有那么多不切合实际的想象,心中自也明白一切木已成舟的故事结尾总不会给主角任何回头的机会。

所以,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分开呢?我曾无数次对别人说,这对于我们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了,但至少现在,我很后悔。

——爱你,一如既往。


第三封信如期而至,倘若前两封于马佳而言尚且停留在“一个略显隐秘的误会”此种角度,那这一封却着实令他心头警铃大作。


他伸手掀开客厅中钢琴的琴盖,这架钢琴是房东留下的,上一任的租客对音乐并不感兴趣,因此这架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养得十分“凑合”。


指尖在琴键之上不紧不慢地拨过,最后停在了靠近右侧末端的某处上——即便与世无争地长在琴键最偏僻的角落,但G调却是最常见的大调。当那一声沉闷的响声终是区别于大部分的音,就像一柄锤子重重地敲在了马佳心上——那当然是卡针的问题,而这也是一个区别于其他任何琴的不可复制的错误。


那位一如既往小姐究竟是谁?她曾坐在琴凳上?马佳的手指颤抖着,背后更是渗出了些许冷汗。钢琴、鸽舍以及屋外的那张浮世绘地毯,种种一切都似乎在提醒着他,他那看似毫无波澜的生活里仿佛凭空出现了一个看不到的窥视者——她熟悉这所房子,熟悉这片区域,熟悉这里的一切,甚至包括他马佳本人。


马佳自诩自个儿苗正根红,完完全全是个无神论者,于是迅速地朝着客厅周围扫视了一圈,花盆里、玄关上、电视柜旁,甚至天花板上的那个斑点他也透过手机镜头看了无数遍,屋内所有一切可能藏着微摄的地方,都被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却依旧没有任何收获。而那道门缝呢?他蹲下身仔细地用手指摸了摸,又半躺了下来,几乎脸贴着地般朝着门缝外望去,那里黑漆漆一片,犹如一道无比狭窄的深渊同样回视着他。


马佳觉得自己确实快疯了,连平时一向顽皮的果冻此刻也知道离他远远的,胖嘟嘟的狗子窝在沙发上缩成一团,不时从靠枕后向着主人的方向探头探脑。


“嘿,你这小没良心的。”马佳心头倒是松快了几分,起身喘了口气,可恰在此刻,只听“啪”的一声,屋内陷入了一片黑暗。


物业也没通知今儿个断电啊,他心道,继而又想到了隔壁的小姑娘,可这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隔壁有任何动静。而有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叫做“福至心灵”,便在他打开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前一分钟心中所想的小姑娘。


“嗨?”方冉看到突然开门的马佳显然有些惊讶,她穿着一身大黄老鼠的连体睡衣,一手端着一个保温杯,一手挂着三块大小不一的移动电源。


“嗨。”他松了一口气,继而又顺口问她,“进来吗?”


可话一出口,他便已然后悔,这黑灯瞎火地喊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小姑娘进门,多少都有些唐突。


方冉微微一愣,抬眼对上了马佳有些忐忑不安的眼神。


“好啊。”她笑了。


“那个,昨天的梨汁,谢谢。”感谢断电,黑暗之中没人会发现他的脸红。


“不客气,你的感冒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抱歉,家里有些乱。”本来是不乱的,被他方才那么一折腾,倒像是蝗虫过境一般一片狼藉了。


“果冻有些皮。”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推卸责任,对上沙发上狗子“匪夷所思”的目光也丝毫没有愧疚。


“果冻!”方冉有些兴奋,微微朝着沙发那头勾了勾手,圆鼓鼓的英斗便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这狗子这回可乖,任凭对方摸头撸背也不吭声,甚至一个劲儿地往人姑娘胸口钻。


“嘿,你这可真熊……”他赶忙上前把狗扒拉了下来。


“他可真黏人。”方冉乐了。


“也不算,他平时不这样,真的。”他有些慌张地挠了挠头,却惊恐地发觉自己今天忘记了梳头,所幸此刻女孩的目光并未聚焦到他身上。


方冉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膝头安详地放着一本书,她小心翼翼地将书页摊开,客厅便如变戏法一般亮了起来——那是一盏被制作成书页型的灯,朝着四周散布着鹅黄色的暖光。


“别人送的。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迎着灯光莫名地有些伤感。


马佳想说些什么,却又开不了口,不曾想他那一直引以为傲的专属于北京人语言天赋却是在此刻折戟沉沙了。


“您是本地人?”方冉率先打破了沉默。


“呃,对。”他说,即又补充道,“搬出来离单位近一些。”


方冉的视线朝着四周望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不远处的钢琴上:“您会弹琴?”


“会一点儿,琴是房东留下的。”他说,“不过我的工作但的确与音乐有关。”


“唱歌?”


“美声。”


“歌剧?”


“男高音。”


“酷啊。”方冉十分真诚地鼓起了掌。


“那来一段?”马佳并非是一个喜欢炫技的人,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有了一首十分应景的歌——那是他最爱的一首歌,同样是寂静的夜、漆黑的公寓,然而他们却并非如波西米亚人般一无所有,此时此刻天边不仅有月亮,近处甚至有灯火,有人唱,有人听,生活或许乏味却再无旁人打扰。而光与暗从来不是对立的两面,多少象征着希望的光总是于濒临深渊处点亮。


“牛啊,哥!”一曲完毕,方冉不禁感叹。


“还成吧,就这样。”这开了嗓之后的马佳,倒像一台生了锈的发动机被重新上了机油般重新活络了起来,就两个字——舒坦。


“那你呢,怎么就想到北漂了呢?”马佳一直很好奇,面前的女孩看起来家境很好,至少在帝都四环以内单独租高层公寓的不至于太缺钱。


“哎,别提了。”方冉叹了口气,“我本科是在法国念的,毕业以后一直接着一些零碎的活,还没等到签真正的合法公司,这签证时间到了就被遣送回来了。”


“刺激啊。”马佳感慨道,“那你还打算过去吗?”


“有机会总要去试试的,只要万恶的资本主义移民局能放我一马。”方冉摇了摇头,俯身抱过打她进屋后便,一直缩在她腿边的果冻,“你说对不对呀,果冻。”


“汪汪!”狗子十分应和地叫了两声,用鼻头蹭着姑娘的下巴,把对方逗得咯咯直笑。


嘿,这见色忘主的倒霉狗子,马佳暗自嘟囔。


“对了哥,你上次让我留意这层还住着别人?”方冉犹豫着开口,却见马佳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给你看样东西。”马佳走到钢琴旁抽了其中的一封信递给方冉,“连续几天了,总有人给我‘寄’匿名信。”


这到底是一件有些匪夷所思的事了,于是他刻意地省去了收信的过程。


“字体和我的很像。不过比我好看得多,嗯,应该是练了同一个人的字帖。”不亮的灯火里,她的目光澄澈坦荡,“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她是谁,那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她呢?”


“问?”


这是个好主意,那么,怎么问呢?马佳的视线最终仍旧落在了那道门缝上。




『四』


公寓临时的电力检修并未持续多久,光明再次眷顾了这个夜晚,待送走方冉后,马佳犹豫了很久,终是提起了笔。


尊敬的一如既往小姐:

你好,我是公寓1101号现在的租客,我不知道您是通过什么方法将信“寄”到我的住处的,但我能保证我不认识您,也并非您笔下的收信者,虽然这些信本身并未对我造成任何实际的影响,却依旧困扰了我的生活,而我也无意继续窥探您的隐私。希望能尽快收到您的回复。

——马佳。


马佳将信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口,然后合上门背靠着墙壁开始在心里数数,待数到了一百,他又迅速地拧开了门把手——果不其然,信还在。想来这个方法并不管用,他又再次将信捡了起来。


屋内,又见光明的果冻特别兴奋,围着整个客厅蹿上蹿下,餐桌、沙发、钢琴,到处都是它的领地,一兴奋甚至咬烂了堆在角落里的几个牛奶纸箱。


“嘿,你是属哈士奇的吗?”马佳拍了拍手,天知道英斗这皮成猴的性格是怎么把自己胖成球的。


马佳无奈地对着仿佛战火过后一片狼藉的客厅,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纸,想了想之后,他将信纸塞进了其中一个牛皮纸信封里,然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将信沿着门缝推了出去。


再试一次吧,马佳想。


他将客厅简单收拾了一遍,又往卧室逛了一圈,然后打开冰箱,给自己灌了几口王老吉,最后给被强行隔离到阳台上的可怜巴巴的果冻喂了罐头。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又打开了门——信果然消失了,而原本光滑清洁的地面上却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这是谁家养了猫?


等回信的过程是漫长的,马佳从未如此为一件事上心到几乎焦虑。他就像一个青春期的毛头小子在等待爱情——既担心它来,又担心它不来。马佳自认为自己的前半生当算得上是一帆风顺的,这么说虽然有些大言不惭,但天赋、伯乐、家人的支持可谓应有尽有,于是他只需要做到两点——“勇敢”以及“坚强”。但除此以外呢,当你能丈量出你与梦想的距离,预判到未来人生的大方向时,生活里那一小部分你无法把控的,才是真正吸引你的。就比如那位从未谋面的一如既往小姐,她的信似乎给他的人生开启了一个悬念,然而自马佳回信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收到对方的信,接连一个星期,一如既往小姐仿佛真的就此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这是周末的一个晴朗的午后,马佳牵着果冻下楼遛弯,就像是被禁锢了小半个月终于得到了特赦令,乐疯了的狗子“哼嗤哼嗤”地钻入草丛里瞬间不见踪迹了。背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马佳回头,见多日未见终将自己收拾干净的方冉笑意盈盈地朝自己走来。


“哟,闭关结束了?”马佳乐了。这相处时间一长,他便与自己的新邻居熟悉了起来,也知道这个性子略显跳脱的小姑娘在法国学的是橱窗设计。无所谓薪资,只关乎热爱,几份简简单单的零工便能使她跑了大半个丰台区,然后把自己关在家闷了好几天。


“对呀,终于出狱了。”她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出来放个风,佳哥推荐个去处呗。”


“西边有一个蔬果市场。”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有吗?没听说过啊。”


“呃,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要不一起去看看?”和方冉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言语总比大脑快上几分。


果蔬市场离公寓并不远,穿过一个街区就到了,只是占地不大,又隐匿在一片参差不齐的居民楼区,因而并不打眼。


“我好像来过这里!”方冉有些惊讶,“没想到这里竟然藏着一个果蔬市场。”


“是啊,藏得可真好。”马佳也万万没想到。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果香气扑面而来,大概是错过了大爷大妈赶集的“早高峰”,市场里的人并不多,方冉熟络地在摊位与摊位之间挑挑拣拣,不时与热情的摊主搭上两句。


“佳哥想买什么?”


马佳摇头,只很随意地在离他最近的摊位上称了两斤枣。


“那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水果吗?”


“好像没有。”就像夏天吃西瓜,应季的,新鲜的便可以了。他的性格如同春季的四九城般爽朗,并不想去尝试什么反季节的事情。


“是不是挺没劲儿的。”他笑。


“倒也不是,总觉得这是你们男生会做的事情。”方冉摇头,“诶,不说了,但这里的气氛是真的好。”


“在国外呆久了吧,本地的市场哪个不这样啊?”马佳不以为意。


心满意足地采购完果蔬,两人按着来时的路打道回府,在拐角处那家装修吸睛的连锁好利来烘焙坊旁,安安静静地立着另一家小店,没有通电的招牌下是极干净的门面,低矮的柜台里摆着一盒盒装好的糯米酒,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将一罐罐装得满当当的罐子,一排一排地送进特制的烤箱里。


他闻到了,那是烤梨的香气,而她,真的来过这里。




『五』


亲爱的马佳:

你好。

真的没想到会打扰到你,我很抱歉,我以为那间屋子被空关了,你应该也知道,因为租金和户型的缘故,这一整层都几乎没有人住。

我必须澄清一点,我并非正在或者曾经关注过你的私生活,之所以对房子那么熟悉,只是因为我也曾是你所处现居房的一位房客。而我和我的爱人曾在那里拥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所以我实在很怀念那里。

很久以前,有人告诉过我,当一个人经受了一次磨难,那么生活终会还你一次转机。前段时间动了一个小手术,所以一直没来得及同你回信。如今看到那所房子迎来了新的租客,我也很高兴,因为你的存在才不至于令那个曾经温暖过我们的地方蒙尘。

大言不惭地自称一句前辈,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公寓出门右拐的那条小巷子对面有一处小公园,占地不小却十分僻静,平时时常会有老人趁着晨练的工夫听京剧,周末附近的民乐小队也时常会在那里练习。

如果你需要一个可以练声又不会打扰到别人的场所,那里便再合适不过了。

希望可以帮到你。

——您忠实的一如既往小姐。


马佳是在周一的清晨收到信的,一模一样的信封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门口。


这一回,仿佛真的找到了收件人,即使不是她所期望的那一位,但一如既往小姐字里行间的语气却依旧欢快了不少,只是她那一手极漂亮的楷体字在这封信里却稍稍显得有些飘忽,就像一支完好无缺的钢笔突然漏了墨,或是一个常年执笔的人突然失了力。一个小手术?马佳将信将疑。


年假被流感拖得太过长久,作为半个体制内的歌手,马佳还是有单位的,而那句“住在这里是因为离单位近”的话自是一句大实话。上山,下乡,甚至出国访问,马佳都不在话下。


客厅空旷,还有钢琴,层上层下隔音层极佳,这原本是马佳练歌的好地方,但如今隔壁住了一个常年“闭关修炼”的小邻居,他不想打扰她,于是决定另觅他处。而此刻,一如既往小姐提供给他的那个小建议不可谓不贴心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雪中送炭。


公园不难找,狭长地贯穿于辖区偏僻的腹地,大门朝东,门前竖立着一只哭泣的石狮子,许是周遭的旧房早已夷平,此地倒成了城中的一处孤岛。园内人不多,也如一如既往小姐所言一般,左右都是些散步的老年人。


马佳身上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讨老一辈人喜欢的特质,这或许来源于幸福美满的原生家庭,也或许来源于这十几年来为正统声乐教学的熏陶。才没两天的工夫,他便同那边公放京剧的爷爷们混熟了。这些可好,老人家们京剧也不听了,成天拉着他唱歌,从杨洪基唱到阎维文,他不好拒绝,左右不是开嗓。


此刻韶光正好,树林外传来几下清晰的钟声,这个判断或许并不准确,毕竟比之钟声的沉闷,这个声音更清脆些,更像是某种大铃铛。


“这附近还有钟楼?”马佳顺嘴提了一句。


“哪儿来的钟楼?”大爷笑了,指着西边的一个方向说,“那里有个老教堂。”


马佳万万没想到,整个辖区最古老的教堂就矗立在一处十分落魄的空地上。


教堂占地不小,却看着很是空旷,没有东西城教堂哥特式老建筑般的宏伟,此地的教堂看着更像是几件临时搭起的小平房——既不庄重,也不肃穆,大门口的那尊刻有“耶稣善牧”的石碑旁被摆着一只彩虹色的斑马雕塑,多少有些像上世纪旧公园里淘汰出来的,而教堂后的那几个篮球架则将此地的这种不协调感生生地提升了好几个度。


“佳爷!”背后传来小姑娘欢快的喊声。


“得,我这又提辈了。”马佳回头,调侃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方冉。


“那可不,您都和大爷们混在一处了。”年轻女孩的嗓音脆生生的,口音却别扭极了,显然在生硬地模仿着他的口气。


马佳乐了:“你都听到了?”


方冉点头,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苗正根红的优秀青年。”


“你信教?”


方冉摇头:“你信?”


马佳挑眉:“无神论者,你不说我苗正根红吗?”


白天的教堂对外开放,铁栅栏门朝外敞开着,似是在欢迎每一个信徒。马佳与方冉从未见过这般的建筑,便十分默契地朝里走去,小心翼翼地好似在寻宝探秘。


教堂内里的结构更像是中西合璧、城乡结合的产物,低矮的平房间安着现代的玻璃窗,窗上贴满了杂货店里售卖的印有“圣诞快乐”字样的廉价贴纸,院中的圣母雕像前则摆着一只中式案台,上边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花。一只琥铂色的虎斑猫懒洋洋地躺在台阶上,听到脚步声,扭过头来瞥了两人一眼,便迈着优雅的步子朝着院子深处走去。


“可是弟兄姐妹?”一位穿着深色外套的年轻人从屋里迎了出来。


“不好意思,我俩暂时不打算信教。”马佳抢先一步答道。


“这没关系,世人都在主的庇佑之下。”年轻人于胸口画了个十字,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就想问问二位欧洲朝圣去不去?”


他说完往旁边一闪,一个色彩极其突兀的易拉宝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欧洲朝圣,一场关于信仰与爱的旅行,意大利、梵蒂冈、瑞士、法国,一路前行。不信教也没关系,就当报个旅行团,新春优惠价21800元,情侣同行更有折扣。”他念得顺溜,愣是把马佳与方冉给说得杵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旅行团的生意都做教堂里来了?”


“错了。”对方摇头,语气却有些无奈,“是教堂去联系的旅行社,辖区里新建的那个还不到十年,比这里大得多,其他地方的经费自然要紧缩一些。”


马佳了然,这四九城一环套着一环越修越大,各个辖区的商务区早已扩展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这里的教堂、树林、以及居民区里那个不起眼的果蔬市场,也不知还能存在多久。他自诩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常年沉浸于艺术的怀抱中,总令他那豁达乐观的性格里生出了些悲天悯人的情怀。


果然,会唱歌的都是些怪胎,他在心中自嘲了起来。人总是对即将逝去的事物抱有无比的怀恋,即便它之前与你并无瓜葛,但只要你看到了,那些人那些事便会在你的记忆里敲上一个桩——总会在不经意间被提醒:它们都不见了,而时间过得真快啊。马佳不喜欢逆天而行,越长大便越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梦适合立在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尽人事,然后知天命,更重要的是要学会坦然地接受自己,接受自己所拥有的,所失去的,这定是最坦荡的一种人生了。而此刻的他不会想到,逆天改命的人虽然不多,半年之后的他便能遇到那么一两个。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方冉见马佳沉默了太久,便轻轻地扯了扯对方的衣袖。


马佳这才如梦初醒:“嗯,好。”


不曾想,教堂更靠里的地方竟并非是其本身所辖之地,紧挨着教堂,被同样的矮栅栏包围起来的是一处烈士陵墓,端端正正的十八个名字被前后排列在一块不大的汉白玉石碑上,底下是极其逼仄的墓穴。


“这里卖花吗?”方冉问身后那位之前推销着旅游套餐的年轻人。


对方笑了:“倒是不必,园子里的塑料花拿些去吧。”


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商区外,这一圈一圈都修到眼前了,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可惜即便再主的庇佑之下,这里到底不是避难的诺亚方舟。


“喵~”不远处的杨树下传来一声猫叫,马佳抬头,见方才那只有些傲慢的虎斑猫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


“你家主还养猫?”他问。


年轻人摇头:“不知是谁家的,来这里好几天了,赶不走却也不吵不闹。”


话音未落便见小猫慢悠悠地冲几人走了过来,棕黄色的眼珠飞快地一转最后落在了方冉身上。“喵~”它又叫了一声,然后规规矩矩地蹲到了小姑娘脚边乖巧地坐好,甚至十分亲昵地用头蹭了蹭她的小皮靴。


这猫是成精了还是属狗的?马佳目瞪口呆。




『六』


尊敬的一如既往小姐:

在此十分感谢您的建议,您推荐的那处秘密公园地理位置很好,但放京剧的老人家们实在太过热情,这倒令我有些害怕。

周末去了一趟您之前提及过的果蔬市场,那家糯米酒房目前依旧在营业,并且又多了烤梨业务。

另外,公寓被我独霸一层的局面早已在两周前被打破,隔壁住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

以上,祝您身体健康。

——马佳。


工业化的都市四季便只剩寒暑,四月刚过完一半,气温俨然破二。阳台上的窗被打开一半,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楼下树荫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蝉鸣,停停走走地仿佛即将断气。


马佳搁下笔将信收好,手机被倒扣桌面上,里头安静地躺着一条短信。这年头发短信的人不多了,除却那些零零总总的广告,这条极其短暂的面试通知尤为醒目。


马佳实在想不起自己那时向一档综艺节目递简历的初衷了。想出名上位?这自然不在他目前对自己的规划之内,更何况通过这一档尚不知深浅的综艺。想要寻找刺激?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年在军校时,无所事事地卧在草垛里,瞄准镜中突然出现了某样东西,十字中心在瞬间标记,耳边仿佛猝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就是它了!”所谓年少轻狂,一腔热血,便也不在乎枪里到底有几发子弹。


这次的回信很快。


亲爱的马佳:

公园很好,烤梨很香——不愧是你,看来我并没有机会听到一章“少年维特的烦恼”。

当一个男孩觉得一个女孩“很有意思”时,请保持警惕。这种效应类似于当一个女孩觉得一个男孩“可爱”。人们常将这种没有原因的吸引称之为心动。

我并不反对一种说法——世间一切旷世之恋都来源于一时冲动。

但这丝毫不具备共性。

人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总喜欢怀念过往,我时常在反省我和他为何会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周围人常说他为我付出太多,而我又何尝不是——放弃不夜城的灯火,慢慢地自缚于一个永远也化不了蝶的茧中。

白月光,朱砂痣,或许距离产生美并不是一句谬论。我们曾经如此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两个人之间的那份情谊,从忍让到妥协,但最终才发觉,我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我。而所谓“契合”原本便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天性。

无论如何,祝福你。

——您忠实的一如既往小姐。




『七』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马佳单方面中止了与一如既往小姐的联系。


在对方身上,他看到了一种看似乐观的消极。他不敢苟同,却也无从辩驳,他的年龄还不够分量,这当是褪下这一身少年意气前的一道不可逾越的分水岭。而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便只有——他的人生将由自己掌舵,而不必去重蹈他人的覆辙。


马佳气定神闲地选着比赛用曲,只是门外的动静却逐渐变大。方冉又去了几趟教堂,最后还是将猫给带了回来,这疫苗、猫砂、口粮……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多天。


终是在门外响起第三次猫叫时,马佳开门走了出去,然后一把捏住了眼前虎斑猫的后颈。


“需要帮忙吗?”他问。


这是马佳第一次走进方冉的房子,这户的面积比他那里还小一些,户型也奇葩得多。进门便是厨房,没有客厅,穿过厨房便是卧室,卧室倒是挺大,与封闭式阳台连在一起,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屋子,映在了满屋的稿图与照片上。


“上学的时候,导师说,橱窗就像一本3D杂志的封面,设计者只有30秒的时间让顾客记住这面展台。”方冉道,目光落在了房间中央的几幅时装系列图稿上。


马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从马卡龙色系的LOWPOLY、红黄经典波普视效再到蓝紫色调的赛博朋克,一模一样的展示商品,方冉给出了三四种截然不同的方案。


“还是没有确定用哪种?”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设计师从来不是艺术家,植入理念一词也完全基于客户的需求之上,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则更加没有选择的权利,一切以客户需求为中心,被迫地去接受应用截然不同的风格,而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喜新厌旧。


“好像我本人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也不知道最后会用那种。”也有可能全部推翻,从头再来,这大概是设计师的常态了。


“你喜欢紫色。”马佳说。


“诶?”


“你的床单、手机壳、行李箱、保温杯都是紫色的。”马佳说,说完便把自己吓了一跳,到底从何时起,他竟开始关注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


她最喜欢的颜色是紫色,最爱的水果是樱桃,最想去的国家是托斯卡纳,最想养的动物是猫……阳光下她的淡紫色的头发更接近一种银灰色,但她似乎更偏爱阴雨天,撑着伞插着耳机,慢悠悠地一边走着一边哼着她最爱的张敬轩。


一切都似乎在连成一个圈,那个冬日的清晨他捡到了一封不知来处的信,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开始关注起身边的一切,那些本与他“无关”的人或事来,海浪、糯米酒、树林、教堂……目光所及之处愈大,胸腔内的心跳声便愈发清晰起来。而突然闯进他生活的又何止一如既往小姐一个。


“不是要捉它洗澡吗?”马佳抬手,被捏住命脉的虎斑猫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方冉家的卫生间很小,虽不至于如她所说的“进去之前你要选好方向不然之后就很难转弯”,但确实依旧小得可以。


“需要我做什么?”方冉从他背后探头探脑。


“不用。”马佳说,“你看着就好。”


伸手飞快地捏住猫颈处皮毛,试温、冲水、涂沐浴露、再次冲干净后用毛巾裹着抱出来,对于宠物的“洗剪吹一条龙”,马佳驾轻就熟。


“佳哥,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会?”


“有吗?”


“有啊。”方冉感叹了一声,眼睛微微一亮,便用一种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慢慢说道,“那你,缺不缺女朋友呀?”


马佳的大脑里似乎有一朵烟花在燃烧,可在瞬间的惊喜之后却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你了解她吗?”一如既往小姐的话浮现在脑海里。


可是该怎么做呢?不试试你又怎么知道呢?便如那日清晨,他没有好奇地走出房门,又怎么会见到四月才开的鸢尾花?


于是一个更加坚定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缺啊。”他说。




『八』


尊敬的一如既往小姐:

很抱歉没能及时与您回信。

我一直在思考您所说的一个问题,当一段感情的起点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那它是否已然不纯粹,我一直认为感情的因素是无法理性丈量的。

我并不认为一个人需要太过在乎别人的想法,却将自己的观念一味地强加在别人身上,因而只能永远活在过去的回忆里,活在那本就虚无缥缈的懊悔之中。

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天生的,爱一个人,企图去贴近她,了解她,习惯她,爱她,这个漫长的过程并非煎熬,而应该是快乐的。

相信我,即便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也定当幸福过,而您的他,或许本就没有遗憾。

以上,祝福您。

——马佳。


最终还是写了回信,马佳松了一口气,颇有一种完成了某个仪式最后一步的感觉。


天气真的开始暖和起来,夏意渐浓,碧色窄河旁的鸢尾花也到了真正的花期,紫莹莹一片一直蔓延到下一个弯处。风向既转,空气也焕然一新,天空愈发朗润,偶尔于夜里往天际望去,繁星点点清晰可见。


大龄青年摆脱单身也同分手一般,也需要一段足够的适应期。他们一起绕着河岸散步,果冻跑在前边喘着粗气,待他一吼,便乖乖地缩到她脚边“避难”;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无所谓在谁家,灯光一暗,世界就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一起逛果蔬店,她操着半生不熟的北京话与店主砍价厮杀,他默默缩在一旁,趁着空闲终于买上了一碗传说中的糯米酒,果然很甜。


“我也要。”方冉抓着马佳的袖子就凑了过来,就着他的手,也跟着抿了一小口。


马佳无奈,却也只能伸手替她别住头发,才不至于令她的发丝掉入酒碗里。


“不甜,是酒味。”方冉蹙起了眉。


马佳笑了:“谁家的糯米酒没有酒味。”


“我家的就没呀。”方冉不假思索道,这是她第一次同他提起自己的家人。


“小时候外婆自己蒸糯米做,我们那里叫‘酒酿’,夏天了冰镇,冬天可以就着小圆子一起煮。”她唇边慢慢勾起一抹浅浅的笑,目光里浮现出丝丝的怀念,“我是隔辈带大的,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他们原本打算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带我一起走的,可惜了。”


“冉冉?”马佳有些无措,便只能由着他的小姑娘轻轻地钻进他的怀里,然后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他们离婚的时候我才刚上小学。但对我来说,‘跟爸爸还是跟妈妈’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我对他们没有太深的感情,我甚至觉得他们其实是对的。”她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感情是会消磨的,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爱了,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一天又一天的,那么小心谨慎地去维持着一段关系。”


马佳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微微抬手再一次替她捋着头发。当初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便被她那头鸢尾花色的长发吸引,而如今那艳丽的紫罗兰早已被洗褪成了一种黯淡的灰——没有一种发膏色是可以永远保留的,就像四月的花香无论如何也延展不到六月去的。


“想什么呢?”马佳轻轻道,“我们不是他们。”


怀里有一颗炙热的心脏在颤抖,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她在害怕,而他也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只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任何资格给予她任何保证。他只能抱着她,长长久久地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去抚慰她藏在心底的不安。


“吻我。”她说。


就这样,他们分享了一个没有被任何承诺束缚的,纯粹得只剩下爱意的吻。


……


马佳接到团里跨省任务是在一周后,临行前,他将果冻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方冉。


“儿子,跟着后妈好好过。”他撸了一把英斗的狗头,正宗北京式的“贫”与“皮”倒是深深地削减了几分离别之意,而因为她与它的存在,他那间冷冰冰的出租屋终是多了几分家的味道。


那是初夏时一个不算漫长的雨季。朗润有充沛的空气重新滋润了燥热的四九城,一切焕然一新,一切又像从未改变过,在等雨伞,在畅想天晴,年复一年。天空纤尘不染的,像是一面巨大的橱窗,橱窗底下遮照的不是商品,而是都市一年一轮回的更新交替。


马佳回来时,方冉正窝在房间里调色,五颜六色的颜料被她慢条斯理地挤在斑驳的颜料盘上,用画笔一点一点地铺陈开去。


“回来啦。”她头也不抬,略显俏皮的尾音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哟,又被你算到了?”他想抱她,却又没胆子在她工作的时候碰她,一旁的虎斑猫却无所畏惧,前爪在地板上挠啊挠,一个轻跃便遛上了画架。


“Baroque,收起你的爪子!”


“你叫它什么?!”


“巴洛克啊,我给起的新名字,你看它身上的斑点像不像一颗颗奇怪的黑珍珠。”她说得坦然,似是没留意到他脸上丝毫的表情。


脑中像是凭空响起一记闷雷,一切得到细节就此清晰,然后十分果决地串在了一起。他飞快地转身跑了出去,她手中的画笔微微一顿,便又利落地在画布上留下了一道流畅的笔迹。


隔着一面墙的距离,是他暂别多日的家,一切都仿佛停留在他离开时的模样,窗台上的几株吊兰被照顾地很好,微风从半启的窗间吹来,空气里没有丝毫陈腐的气息。


而地面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上面只有剩下短短的四个字。


我认同你。




『九』


亲爱的一如既往:

你好。

我是方冉,惊不惊喜?

不要否认,我打赌你现在一定在笑,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其实当我第一次看到你写给佳哥的信时,我就仿佛知道了你的存在,小时候描了无数遍吴玉生的红楼字体又如何认不出来。这真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地是我竟然完全接受了。

我相信,比起马佳,你更想见的其实是我,于是我来找你。

而你是否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沿岸区别于都市的低矮不一的平房,小巷里缓缓溢出的饭菜香,熟悉又陌生的乡音,布满青苔的池塘里不时传来几声蛙鸣,雨滴从伞的边沿低落,又于你掌心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目光所及,便以笔刷在洁白的画布上着色。而这一切,你又可曾因失望而后悔?

又或许,“后悔”一词也并非想象中的那么沉重。你所怀念的是他,也是当初那个爱着他的自己,以及那段独属于此地的岁月。而这些,你都曾经拥抱过。

你在信里说,你去了世界上的很多地方,真羡慕,毕竟我的法国签证还是没能办下来,不过这应当并不算问题,毕竟未来会有无数种可能性,那么我的未来有没有活成你当初所希望的样子呢?

不期望能收到你的回信,但希望能同你和解。

以及,我爱你。

——方冉。


展开信,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真不愧是你。”她自言自语,一个人坐在窗边将这最后一封信给小心翼翼地收好,收在那一叠厚厚的明信片里。年纪大了总是会想装成文青,将伤感伪装成一种职业精神。却不知,回忆是人一生最宝贵的东西,而伤感仅仅是回忆的附属品。


她想起当初自己曾胡思乱想过,如果阿兹海默和帕金森硬要选一个,她选后者——即便身如朽木,我也不愿忘记你,而只要我还记得你,你便永远活在我心里。反过来其实也一样,只有心中拥有一个值得怀念的人,一段值得怀念的感情,那么她的一生才算真正地活过。


“谢谢你,巴洛克。”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小猫柔软的皮毛,这只被上苍庇佑着的虎斑猫依旧回到了她的身边。


从风华正茂到风烛残年,仿佛只在弹指一挥间,在这其中她想了很多很多,关于时间悖论以及蝴蝶效应,而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一所公正之处,能给任何人带来一个两全之计。而无论就此长久亦或是依旧迎来分离的结局,至少这将是一段值得刻入记忆的岁月。


至少她从未真正地后悔过。


阳光穿梭在林立的高楼间,自由而坦荡,鸽群环绕着天边云层周而复始地“画”着圈。而所有的结束都是开始。卖烤梨的阿婆在十多年前就走了,但糯米酒坊里甜酒味却依旧飘荡在街头,接手的是她最小的孙女,小姑娘会做南方的酒酿;巷子出口处的小公园早就拆了,那尊哭泣的石狮子被运到了辖区新建的博物馆,在全新的地方继续“无怨无悔”地执着岗;小教堂还在,寥寥无几的教徒依旧在那里进行着一代又一代的传承,缓慢又执着地守护着那一方的信仰,也守护着不远处那英雄长眠的陵地。


“真好。”她感叹着,手上的画笔轻轻一点,不浓不浅的紫色从画面的高处掉落,像一条条紫藤萝藤蔓温柔地垂落在画布里新娘昂贵的婚纱上——她为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幅作品打上了句号。


像是一首漫长的歌终于迎来了尾声,听者尽兴。而现在,她会有更多的时间来准备接下去的事情,比如慢慢弹完那些破旧泛黄的曲谱,为巴洛克找一个稳妥的主人,又或者未雨绸缪地先准备起她自己的葬礼,时间、地点、嘉宾,以及墓碑上摆什么花。


而这一回,她想试试别的颜色。


*...*...*...*...*...*


《About Time》是一部关于时空的电影,也是我起这个文题的原因。


下一棒 @轻风以南_Ph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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