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双月

梦女文手,慎点,自娱自乐不上升真人,喜欢北极圈,更新贼慢。

【非常见日常】群像篇 · 42(上)

悬疑向末世流,乙女向第二人称慎入,主g7、双云、佳。实验性文学,元素冗杂不影响阅读,正文主线完全解析。

末世类型:《遗落的南境》里的“闪晃”,不同生物间基因在阳光里相互折射,造成生物本体不定向不可逆变异。

致敬:音乐剧《变身怪医》、小说《遗落的南境》、独立游戏《伊迪芬奇的秘密》、《瑞秋福斯特之谜》(集结了狗作者这些年最大的脑洞)

务必先看《阅前小记》@梅溪湖织梦联文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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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有一日,我们将相遇在阳光下。——题记


『一 · 逃亡』


这注定是一个很长的梦,恍若无数斑驳绚烂又光怪陆离的气泡拥堵在你的大脑中,昏昏沉沉的滋味一直持续到了你睁眼那一刻。“砰!”额头与车窗再一次亲密接触。你挣扎着将自己的身体坐直,条件反射般地朝着车窗外探去——世界依旧一片灰白,不见一丝色彩。


半旧的军用吉普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西泽大道上,这条贯穿整个华境心腹的要道此刻却空无一人,荒芜又寂寞,无数的风景如同幻灯片似地在你眼前晃过,车窗是特制的,将万千色彩聚焦又筛选,只留下黑与白两种颜色。


龚子棋正在驾驶,听得动静便微微抬头透过车载反光镜望了你一眼,你确定他在看你,尽管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黑超遮住了他半张脸。这是一个很酷的男人,你对他很熟悉,单方面的。在你被囚系于“学院”的那段日子里,你能见到的人屈指可数,他便是那极少数人之一。


此间“学院”必定不会是字面意义上的教书育人的地方,而很少有人知道华境第七区研究室的所在地前身是一所音乐学院。音乐,一个很遥远的名词了,至少离你们,离所有被遗忘在第七区的人很遥远。你想,你从前一定是,或者至少学过乐观与勇敢,因为你总能记得那些灿烂的日子,即便在这座被抛弃的城市那过分绚烂的天空里,光,似乎已经成了最致命的东西。


你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而你在忘记了一切之后也并没有执着于过去,或者说,你对事物的执着仅仅止于表象。你以为你应当是一个囚犯,自你清醒之后,你就一直被囚系在“学院”某间酷似牢房的病房里,没有身份也没有名字,却被赋予了一个不知含义的代号——“42”。这算是犯人吗?你不知道,此间并无人真正惩罚过你,除却每日一次的基本健康检查,便再无其他了,没有接触,没有交流,没有阳光,而你似乎也早已习惯了此种“暗无天日”。


很多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记忆时间的方式,不一定是如出一辙的“一个月三十天”或者“一星期七日”,你更喜欢将这些琐碎的日子除以四,“学院”每隔三日开启一次光合成系统进行采暖,无数分散的、没有质量的光粒子被聚集于一处,于是视野里便有了颜色。你喜欢阳光,即便它是人工的。


方书剑说,你应该患上了一种“向日葵综合症”——他是余笛教授委派到你身边负责对你健康检查的记录员,也是你在“学院”唯一的交谈对象。你问他是否真的存在这种病,因为那听起来实在很假。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认真地告诉你,在第七区,每一个正常人都会得这种病。他总是那么温柔,又带着一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因而你总是很珍惜同他说话的机会,可事实上你们的每一次交流都很短暂,当每一天的例行检查进入尾声时,走廊上总会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又富有节奏性,总能令方书剑加快手中的工作,便也不会再多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一个突如其来的急刹车打断了你那过于紊乱的思绪。你下意识地朝车窗外望去,被覆上特制涂料的车窗依旧透不过色,却也能依稀地看到前方那座荒废的补给站。




从你们逃出“学院”至今已经过去了大约五个小时,这是一段格外孤独的路,没有追兵亦没有终点。吉普车消耗完了后备箱里唯一的备用燃料,终于在西泽大道的第九个路口完成了它的使命。


龚子棋懊恼地锤了一把方向盘,而后收紧身上的战术器械套,将夹克外套的兜帽往头上一遮,又从手套箱里拿出了一把格罗克。


你问他:“要出去吗?”


“呆在车上,42号。”他冷冰冰地说。


你试探着提议:“我可以一起下去吗?”


“下去送死?”这是一句实话。第七区局势复杂,即便“学院”被入侵的消息尚未传到此处,但无论是把守第七区的“军团”还是早已放弃与灾难对抗的“反叛者”,都将会是刚刚“叛离”学院的此刻孤立无援的你们的威胁。


“我们需要燃料,还有食物和水,如果这里找不到供给,我们都会死。”你的视线撞在他那副密不透光的黑超上,语气无比认真,“我很擅长找东西,请你相信我。”


“身上有没有伤口?”


你摇头,这一年以来,你被“学院”保护得很好,像极了一只被藏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龚子棋思索了片刻,递给了你一套简单的装备——帽子、口罩,以及一把短款防身匕。


“动作要快。”他说完一把拉开车门,率先跳下了车。


这是一个无比绚烂的世界,目光所及,穹庐似被一个无比巨大的气泡笼罩,斑斓的色光在气泡壁垒上流淌,酷似气态星球上一片又一片移动着的斑纹,而此刻,你们恰似在这个星球里面——无比美丽,又极度危险。


“侵染”你的大脑里充斥着这个词,你记得余笛笔记中的第一句话:“流动的粘稠状彩色光晕侵染,这种神秘物质被称为‘闪晃’。”「1」


一只体态矫美的野鹿从不远处的密林里钻了出来,白化的皮毛包裹着纤长的骨骼,头顶的鹿角上绽放着血红的花——那是一种比科幻小说里的“变异”更为令人惊叹的力量——“闪晃”之下的阳光鲜亮至极又混沌不堪,穿透、折射,它试图去掌控第七区的一切,却最终摧毁了整个旧世界,而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秩序。


“不要把自己曝露在阳光下,身上不能出现伤口。”这句话龚子棋对你重复了不止一遍,谁也不知道在一时大意之下,光线中的那些物质会从你身上偷走什么,又会送来什么。失去犄角的野鹿“得到了”真正能开花结果的枝角,你们的运气不会比它更好。


龚子棋径自去检查露天的两只燃油柱,意料之中悬吊着的燃油枪倒不出一滴油,仿佛两只脱线的装饰品一般在满是尘埃的风中摇摇欲坠。你朝着补给商店望去,油腻污秽的玻璃墙面被利器砸出数个巨大的口子,显然你们并不是光顾它的第一批“顾客”,你壮着胆子钻进了玻璃墙的裂口,在那呛人的灰尘里,商店一片死寂——这里确实有些年头了,地面上被堆满了各种包装杂物,货柜上七歪八扭又锈迹斑斑,高低不整的柜面很是空阔,食品、药品早已被洗劫一空。你从最低下的柜子里摸出了半张报纸,发行日期是2113年,那时的第七区还能与外界互通有无。


“嗒嗒……”一串稀碎的声响从货架后的阴影处传来,在你戒备地握住腹带上刀柄的刹那,一个黑影飞快地从暗处蹿了出来。


“喵。”那是一只黑猫,微眯着的眼睛在见到你正脸后猛地瞪大,露出了一对闪动着诡谲水光的翡翠色竖瞳。


“嗨!”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与一只黑猫打招呼,但在那一瞬间,此种由心底萌发的“下意识”的确比大脑催生理性的速度要快得多,就好像这副躯体里的条件反射。


“这副躯体?”你低声重复着心中所想,倏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曲张分明的血管与经络自然又生动,于是,这一抹新的意识同样转瞬即逝。神秘的黑猫踏着极轻的脚步慢条斯理地在你脚边绕了一圈,而后慢慢垂下脖颈,你这才发现它的嘴里始终衔着东西。




那是一枚灰黑色的戒指,不知名的材质泛着幽黑的冷光,笨重的外形亦没有任何美感可言,比之佩戴在身上的饰品,它看起来更像是从一块布满裂纹的细小陨石上生生凿出来的环状物。


“这是给我的?”你警惕地注视着黑猫的眼睛,它却倏然扭过了脖子,三步并两步,轻飘飘地跃上了一台破旧的冰淇淋机,而后懒洋洋地趴在那摇摇欲坠的铁皮桶上与你遥遥相望。


你蹲下身去,在指尖触及戒指那一刹那,耳边突然闪现出一个熟悉声音——“它的脾气不好,我们偶尔管它叫小暴燥”,沉稳的男声如同一颗石子凭空出现在你的大脑里,便又在下一秒突然失了力,悄然沉入那一片漆黑的记忆之海,不见丝毫波澜。沉重、压抑,往昔睡梦中的阴霾再次充斥着你的胸腔,令你险些透不过气。


“怎么了?”龚子棋不知何时出现在你的身后,轻轻架住你的肩,他的气力一向很大,此时的动作称得上小心翼翼。


“没什么,”你借着他的力起身,“有只猫。”


“猫?”他的视线环绕着四周扫了一圈,只是那只黑猫早已不见踪迹了,“是怎么样的猫?”


“黑色的,这么大。”你冲他比划了一下,却下意识地将那枚戒指偷偷藏在了袖子里,这是一个很愚蠢的动作,就像小孩子偷拿糖果总会被发现一般笨拙。只是对面的男人却真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一般收回目光,径自打量起你身后的货柜。


“你在这里还找到了些什么?”他又问,军靴踩踏在倒地的金属夹板上,“噌”地一声,原本钻出黑猫的那片暗处传来了一记沉闷的回声。男人眉头一皱,靴底再次于夹板上重重碾过,这一下回音更加清晰了,低沉的声音似是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夹带着铁皮摩擦的凄厉杂音,连带着悬挂着的灯泡也跟着颤动了起来。


“好像是……歌声。”那不甚清晰的旋律跳跃在你的大脑里,莫名地熟悉。


龚子棋深深地看了你一眼,而后从里衣的武装套里拔出了一个手电筒,亮白色的光线照亮了货架后的空间,那里有一扇门,经受过撞击的门板并未被完全破坏,歪歪扭扭地遮住了一处隐蔽的空间。


“像是原本仓库的地方,”龚子棋说,“下去看看,但愿底下的东西没有被发现。”


未被旋紧的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楼梯,木制的楼梯板很脆,再轻的步子踩在上面都能咯吱作响,手电照亮的光便只有眼前那一小块地方。楼梯的尽头大约是十几平的空间,远处大半已经崩塌,几股细细的水流从裂口处流淌而下,像是地下河因外力偶然地渗入了这个仓储空间,又连成了一片水洼;近处货储柜排列齐整,堆叠着各种罐头、巧克力、饼干……非常典型的灾备食物,这一回你们的运气确实还不错。


“龚子棋,”你看了一眼最边缘货架上的标签,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我可以拿两罐橘子罐头吗?”长时间的羁留与旅途,令你的大脑开始回忆种种甜味的刺激,在第七区没有新鲜的水果,这种罐头算是最顶级的食物了。


男人不知从哪里翻到了一个麻布包,正在罐头堆里挑挑拣拣,听到你的声音他手上动作一顿,却又是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可以,自己去拿,别走远。”


心中的欣喜溢于言表,你朝着那个漂亮的货柜走去,然而在那并不宽阔的夹缝中间,那一缕缕淡淡的荧光显然并非你的错觉,你循着光亮走去,却看到了一幅今生今世都难忘的画面。




那大约是一个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曾经应当是个人——那是一具几近腐烂的白骨,浑身的皮肉与身上的衣物几乎被不知名的浓绿色液体腐蚀干净,整副骨架被一层浅薄的丝状物缠绕,以一种很“惬意”的方式盘腿坐在洼地深处,歪头靠着墙,右手手腕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搭在膝部,整个左臂都已不翼而飞,面前的地面上留有了几道细微的刻纹。更令人惊叹的是,在人体原本的心脏处有一团珊瑚状的细小生物正向上蔓延生长,一直延续到祂的头骨之上,像是苔藓又像是某种真菌,便如墨水泼到墙上一般猛烈而自然,又闪动着某种幽蓝色的淡淡荧光,仿佛在骨架之上盛开了一朵绚烂的花。


你呆呆地立在原地,理智告诉你这应当是你一路上目睹的第一个死亡现场,可料想中的惊慌失措感并未随之而来,你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尚在流淌,心跳依旧平稳,内心深处更是盘旋着一种你自己都无法形容的类似于“痴迷”的情感。“为什么,如此坦然?”——这个念头令你很不安。


龚子棋同样转到了货架背后的洼地,看到此景呼吸亦然一滞,当即伸手遮住了你的眼,熨帖的温度透过那层并不厚实的半指手套渗入你的额头,你知道这个看起来面相凶冷的男人,手心其实一直都很暖。


“别看,”你的耳边是他温热的呼吸,便又听得他说,“在这里,什么都会被‘侵染’,即使是尸体也逃不过。”


……


极其简易的酒精加热灯散发着温暖的光,你抱膝坐在堆叠着的纸板上望着火,龚子棋说要注意地下室氧气的变化,于是将你留在干净的地方,独自一人去检查那具尸骨。


这里过分安静了,比之谋杀现场,这间物资充足的地下室更像是一个被理想化后的庇护所,在除却“学院”外的第七区少之又少。在那些被囚系的日子里,他们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向你灌输“学院以外很危险,要牢记的一、二、三……”好像你真的会被允许出来一样,可现在,你真的出来了——在学院发生入侵事件后的第二天,方书剑以一种几近“背叛”的方式,设法将你带了出来,又舍身把你托付给了龚子棋。此时此刻,龚子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一种长期存放在你记忆里的极其安心的声音,你记熟其脚步声的时间甚至比你认识他还要长一些。


“在想什么?”他问,取下护目镜后的男人看上去依旧有点儿凶,他的外套袖口向上翻卷着,露出了漂亮蓬勃的肌肉。


“没什么。”你摇头,便见他手握的短刀正穿透着某种酷似水母的软体动物,刀尖上还散发着方才尸体上见到的那种幽蓝色光芒,可是海底的水母怎么可能游到此处小水洼里又爬到墙缝上?


“那就是水母,那一位……应当是在外面被‘侵染’后逃到这里的。这样的变异无孔不入,心脏被异物侵蚀而获得水母的特性也不足为奇。”龚子棋的眉头始终紧锁着,“他生前应当是一个军人,他身上残留的衣物是军工的,还有……”


“还因为那个‘V’?”你说的是地面上的那道刻纹。


“你怎么知道?”龚子棋惊疑道,这个字母象征着胜利与不屈,军人在被敌人处死前都喜欢摆“V”的手势,或者留下这样的痕迹,那是联盟军二战之后就有的传统。


“我也想知道。”你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里面就像一片死海,什么也没有,却又好像什么都在。”


在经受过强烈的五感刺激之后,你曾竭力去捕捉那些呼之欲出的灵感与片段,却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你总觉得,自己失去的那些记忆应当很珍贵,也应当很遗憾。


一路上,你对着龚子棋欲言又止,此刻似是想要进行最后一次事实确认般问他:“方书剑,他真的死了吗?”


龚子棋深深地看了你一眼,然后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二 · 诡宅』


再回到地上已是半小时以后,你们最终也没能找到任何储备燃料,与此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令你们的处境更加不妙。


这并非是一场美丽的雪,冷风呼啸着从补给站的裂口处呼呼灌入,尘埃高高扬起,空气一片浑浊。远处,龚子棋的那辆吉普军车被掩盖在极其浓重的雾霾之下,抬头,厚实的云层遮住了大半的天光,这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好消息。


在隔绝了七区上空那层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无所顾忌的漫反射的“光罩”之后,底下的世界竟出乎意料地开始生动起来了。一群隐蔽在矮树林里的鸥鹭腾空而起,冲着更远处的森林飞去,鲜活的生命体打破了风雪下的死寂。


已经七年了,在这一切危机降临之前,似乎谁都无法想象末日的到来是如此静默的,万物的生长依旧沿着某种规律行进,就好比列车的轨道被无形的压力所折叠扭曲,而列车本身却并不需要额外的紧急制动,依旧平稳地驶向一条全新的道路。末日已至,四季却依旧轮替,被翻新的气象也同样步入了其更新过后的轨道,也只有人类,你、我、我们才更像是脱轨后被遗弃的唯一一截车厢。


“龚子棋,你害怕吗?”你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欲再靠近对方一点,骤降的气温令眼前这具热度充足的躯体于你有了更大的吸引力。


他出乎意料地并没有推开你,甚至脱下外套往你身上一裹,“坚持一下,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说完,他递给你一张在地下仓库里找到的供货单,泛黄的旧纸上是黑色的手写字,7年前的日期,一长串医用仪器报单之后的接收地址离这里确实不远,而接收人则更加有名——阿云嘎。


你恍然,阿云嘎和郑云龙,官方认证的引发七区“闪晃”危机的罪魁祸首,双云,一对臭名昭著的搭档。他们一个是从军团隐退的顶级化学家、一个是常年穿梭在非洲大陆的援边医生,从身份上本不该产生联系的两个人,于十多年前因各自不同的原因留居在了七区,并胆大包天地开始了他们疯狂的实验。


末日的来临或许真的是偶然,灾难的诞生也并非紧张到猝不及防,它——“闪晃”原本只是一个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球形光罩,内外泛着美丽的光晕,甚至当时在附近路过的行人会认为这或许是某个表演团队在实验什么灯光特效。然而之后在短短的三天之内,这个微小的“气泡”以一种稳健的速度向外急剧扩张,此间祸乱就此降临,被“气泡”笼罩着的区域悄然发生了某种不可控的变异。未知因子组成的光线于“气泡”内聚积,开始不定向地进行着折射与漫反射。


变异的对象首先是生命体,彼时那些并未被命名的光线即刻化身为信使,为不同种属的生命体交换信息,野鹿获得了真正能开花的犄角,鳄鱼的身体里遍布鲨鱼的牙,装备上声带的捕蝇草开始以歌声诱人……这是一场比灾难电影中的核污染更致命的危机,当人们开始慌乱地开始向外逃离时,便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转变。


华境军团的介入来得很及时,可即便如此,此间民众依旧陷入了恐慌,他们争先恐后地对这些信任的Gov军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向他们展示着自己身上的伤疤,那变化了的或是正在变化的躯干,触目惊心、闻所未闻。


军团很快封锁了西泽大道九号路口直达的山谷,那里便是“气泡”最初的诞生之地,双云的实验室,便是多年以前阿云嘎买下的一处老宅。令人意外的是,即便发生了此般灾祸,两位罪魁祸首竟并没有逃离此地,反倒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与工作,军团闯入宅门时,阿云嘎甚至还有心情为他们准备了解渴的红茶——他似乎丝毫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些都是方书剑告诉你的,这个生性腼腆的少年意外地会讲故事,他的话语生动有趣,每每听完你总会感到身临其境,仿佛你与他中必有一人当时就在现场一般。很可惜,因当时不明立场的龚子棋的无形催促,方书剑的故事大多都会少了半截结尾,彼时他总会温柔地对你说一声“下次吧”。


然而,此时此刻,便也真的没有下次了……


雪依旧在下,被雪水打湿的石板小路蜿蜒曲折,不时能看到几串不知属于什么生物的泥泞脚印。龚子棋走在你的前面,他的身形高大,平日里你与他说话便都是仰视的角度,此时此刻也只能看到他的后背。他走路的姿势一向不算挺拔,脖颈与肩膀总保持着一个细微的前倾角度,配上他那张七分厌世、三分嚣张的脸,一副十分不好惹的模样。然而此刻,一种很强烈的偏差感自你心中生起,你放慢脚步,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朝九号山谷迈进,恍若一头踽踽独行的孤狼。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你。


一股来源于本性的力量驱使着你快步上前扯下男人脸上的墨镜,却又在下一秒被对方一把拽住了手腕。你们在“学院”共处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他的脸你自然不会陌生,可此情此景,一种本不该有的脱离于“学院”的熟悉感冉冉而生,像是一尾缺氧的鱼突然跃出水面,又被周身束缚着的水流再次拖入水底。


“你到底怎么了?”他开口说话的一刹那流露出的那一丝焦急恍若昙花一现。


你怔怔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有点儿头晕。”


龚子棋皱眉,手指拣起你额前汗湿的刘海,稍稍叹气,然后背过身蹲了下去,“上来吧,我背你。”


他的肩膀宽阔,步履稳当,身上的温度同你想象中的一般温暖,恍惚之中山野空旷的清新气息淡淡地萦绕在你的鼻尖。


“那对搭档最后去哪里了?”你问龚子棋。


龚子棋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那里。”


你抬头,见前方不远处繁密的树荫之下,有一栋浅色的老宅子若隐若现——那便是阿云嘎当初买下的宅院了。


那是一栋老式的洋房,两层完整的主屋外加顶部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阁楼,浅色的房屋主体藏匿于山谷间那一片天然的棕榈林之间,林叶斑驳的影子落在洋房灰白色的墙面上,映着墙间细碎的玫瑰花窗,美得像一幅画,丝毫没有传闻中的阴森恐怖。




洋房的门口贴着两道形同虚设的封条,大门却并未落锁,龚子棋拔开松动的插销慢慢将门推开,一阵腐烂的霉味扑鼻而来。宅子里面的破败与其外部的光鲜截然相反,墙角遍布着蛛网和杂草,家具上也落满尘埃。客厅中央摆着一只藤木摇椅,在你们开门的一刹那,屋外的风息打破了一片死寂,摇椅晃动着微弱的摆幅。


龚子棋在摇椅前停住脚步,“那位……他一直坐在那里,无论他们问他什么,他的研究或是他的搭档,他都一言不发……”


那是阿云嘎的椅子,在他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还是坐在这个椅子上气定神闲地翻看着诗集和报纸。藤椅旁的矮式茶几上放着一本《叶芝集》,厚重古朴的大部诗选之下压着一份报纸,上有标题——《“闪晃”罪魁祸首于七区九号山谷》,正文内容附着触目惊心的图片,长出鱼类腮腺的人类耳廓、趾间有蹼的怪异婴儿……一众丧失理智的被“侵染”的人类,认为自己必将被世人抛弃,而组成了“反叛者”军团,开始大规模的示威劫掠。


当时在场的军团将领根本无法想象,一个精神与思维都完全正常的退役化学家,在亲身制造出此间祸乱之后,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对那些有关他自己的新闻报道无动于衷。然而当时几乎没有人敢去靠近阿云嘎,因为他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异于常人了。


他的身体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荧光蓝色,血管突起结成团状斑块,令人联想到近海时常涌现的海月水母。可他看起来并不痛苦,反倒十分沉醉于自己的变化。


我尝试着靠近他,他笑了,那双深邃的眼睛温柔又锐利,他说:“余教授还在收集大西洋的鱼龙化石吗?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爱好。”


我无法形容自己在当时的震惊,因为在被派往七区之前,我确实正为有关鱼龙的课题而秘密出访了波多黎各群岛,可今天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他根本不应该认识我。在他方才对上我眼睛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骤然探入了我的大脑,将我脑中的念想全然捕获。


所以,“闪晃”所能折射的仅仅是生物基因吗?而他,作为“闪晃”的制造者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回忆着余笛笔记里有关阿云嘎的内容,这本你在“学院”中无意间获得的笔记,是彼时你所能接触到的唯一一本读物,对此你几乎能倒背如流,而在逃离“学院”之后,那些原本就并不枯燥的文字则更加栩栩如生起来。


龚子棋拿着一个小型仪器在宅子里扫了一圈,对你说:“这里暂时安全,我去后面看看,你自己小心一点儿。如果可以的话,找一找燃料和点火装置,即使现在无法驾车离开,我们也需要火源。”


火源?你的目光看向墙边的壁炉,并非当下流行的仿真火焰电炉,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壁炉,炉边尚有未打扫的炭痕,内壁铺着熏黄的白砖——这栋洋房的历史或许比你们想象的还要久远一些。壁炉架上摆着几束风干的花,以及三个搪瓷小罐,分别装着发霉的茶叶、零钱硬币,以及……一个刻着“Z”字样的镌花打火机,你轻轻一拨弹簧盖,眼前竖起一道蓬勃的火焰,很好能用,希望龚子棋能在后厨那里找到能用的木炭。


你从楼梯口衣帽架的后面找来了一把清灰铲,慢慢清理着炉边的炭灰,动作出乎意料地熟练,就好像你曾经真的经常做这种事情一样,你疑惑地抬头朝着烟道方向望去,壁炉的风门略微松动,伸手用力一抵便能将它轻巧拨开,你往更深处的烟气台摸索了一番,突然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盒子,你把它拖了出来。


那是一个木制的老款摇柄八音盒,上边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母“Dear Lucy”,你握住摇柄转动了几圈,内里几近腐朽的齿轮再次被启动,翻盖开启之后弹出了一个芭蕾小人,随着疙疙瘩瘩的曲调慢悠悠地转着圈。你忍俊不禁,却又不免疑惑,这应该是小女孩玩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后面除了当初发生事故被毁的实验室,还有一个厨房,里面有一些木炭,我看了下还能用,你在做什么?”龚子棋绕回了客厅,目光在触及到你手中八音盒的一刹那停滞了大约有三秒,而后立马瞥向了别处。


你一愣,将八音盒放到了一边,掏出了打火机,笑道:“我找到了这个!”


“嗯,”他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接着对你说,“我去二楼看一下。”


你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在这个几乎所有人都避而不谈的不祥的宅子里,你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此刻天地阴暗,却也是于闪晃威胁之下的七区最安全的时刻,然而为了保险起见,龚子棋依旧将房子里的几扇大窗的窗帘拉了起来。客厅里的壁炉生着燎动的火焰,室内虽然破败但很温暖,你倚在窗口的沙发上,将窗帘掀起一道缝,龚子棋看了你一眼,沉默地默许了你的这个“小叛逆”。男人从后厨把能用的工具都搬了过来,就着简易烹饪灶,慢悠悠地料理着补给站搜来的罐头,食物的气息盈满了整个客厅。


你心不在焉地摆弄着Lucy小姑娘的八音盒,无意中碰到了某个隐藏开关,跳着芭蕾的小人停止了转圈缓缓竖起了胳膊,成了另外一个摇柄,在这个摇柄之下是一个铅笔盒大小的储物空间,里面放着一把古老的黄铜钥匙以及一张儿童铅笔画,上面画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各自长着一对翅膀,背景是红白相间的格子,画的背面留下的手写体不漂亮却很工整——“向上飞,我们的秘密基地!”,署名是“L&R”。


这个“L”指的应当是Lucy,而这个“R”……你想了想,扭头看向正在加热茄汁黄豆的龚子棋,“龚子棋,你没进‘学院’的时候,是不是认识这里的主人?”


“你为什么这么想?”男人头也不抬。


“嗯,总觉得你对这里很熟悉。”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幽幽地注视着你,“这里,我的第一次正式拜访,是来给他们收尸。”


你哑口无言,只能小声嘟囔:“还想问你,他们之中是不是有人生过一对儿女。”


“有个女孩,他们领养的。”龚子棋接口地很快,“不过,也都只是传闻,谁也没见过她。”


“可是这里不是?”你诧异。


“实验事故的逝者名单只有郑云龙一个人,而军团过来搜查的时候,宅子里也只剩下阿云嘎了。”


“她离开了?”


“或许吧,毕竟当时的情况很复杂,留下来的人没有能活着离开的。”龚子棋将压缩面包泡在了加热后的茄汁里,又接着开了一罐午餐肉,“过来,吃东西了。”


你听话地走了过去,那罐深红色的糊状食物看着颇为难以下咽,可入口后的滋味竟出乎意料地不错。龚子棋静静地煮着新的一罐黄豆,温暖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那棱角分明的轮廓顿时柔和上三分,他虽然在“学院”服了七年的役,却好像很擅长野外生存,仿佛什么都会……你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没什么用的累赘,亏他还一路带着你逃亡。


“我们能出去吗?”


“会的。”他这次接口地很快,“我会把你带出去的。”


……


是夜,你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沉闷的梦境,漆黑幽暗,没有任何画面。梦里充斥着两个并不清晰的声音。


少女:“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少年:“是有些事情,我没有不想见你。”


少女:“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他们……他们变得很奇怪,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很害怕。”


少年:“别怕,我会带你离开的,很快,我保证。”


一阵渺远又凄楚的歌声幽幽传来,将你一下子拽出了梦境。你遽然睁眼,大口喘着气,却看到身旁龚子棋举着手电,正皱着眉头望着你——歌声并没有停。而这个歌声和你们之前在补给站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


“嘘。”他冲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面,去看看。”


宅邸的后院很大,除却与住宅连通的厨房与仓储室,更远的地方是那间在事故中被毁于一旦的实验室,大理石制的长廊稍显破败,后院的中央是一个长满浮萍的大池塘,池塘的中心是一尊低垂着头颅的圣母雕像。那诡异的歌声就来自那里,你紧紧地跟在龚子棋身后,眼睛的余光不时地朝着那尊雕像瞟去,“她”应当是一尊死物,可面容却像活人一般栩栩如生。




“圣母像都是长这样的吗?”你总觉得“她”的脸很不对劲。


可龚子棋此刻却无暇顾及你的疑惑,男人的肌肉紧绷,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那一汪平静的池水。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悄无声息地拂过满池的浮萍,浮萍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朝着你的方向扑来。龚子棋扳住你的肩膀向旁边的草堆一滚,而后抓起壁炉铲朝着黑影方向疾跃过去。借着手电微弱的光,你看到了一只大约五米长的巨鳄,正面向着你张起血盆大口,而那个“歌声”竟是从它嗓子里发出来的。


“当心!”你惊恐万分,便见男人已经跳上了鳄鱼的背,双手举起壁炉铲一把贯入鳄鱼的大嘴,又翻身掰住铲子抵住鳄鱼上颌,在它剧烈挣扎之际,双脚顺势踩住了其下颌骨板,猛地用力,就只听“嘶啦”一声,鳄鱼终于发出了它原本的酷似低音警报的吼叫声,那也是它最后的声音了。


“你……”你目瞪口呆,大脑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这一路上应当没有得罪过这个可怕的男人吧,另外,他手里的壁炉铲算是不能用了。


“肚子里有东西。”龚子棋喘了口气,从鳄鱼尸体的背上跳了下来,而后将那柄沾着血肉的壁炉铲递还给了你。


你颤巍巍地接了过去,象征性地在池水里抖了抖,然后依着他的吩咐小心地拨弄着鳄鱼的咽喉,果不其然,铲头在刚伸入食道的前端就触及到一个硬物,你小心地将它划了出来,不由吓了一跳,那是一截属于人的手骨,右手,皮肉已被腐蚀干净,腕骨处缠绕着一块手表。


龚子棋弯腰将手表捡了起来,钛合金的外壳十分坚硬,硬水晶的表盘在淡淡月光下泛着冷光,表盘里机械指针走字稳当,转开一层表盘之后,一个精致的弹道试算盘映入眼帘,背后刻着一串数字“HBD0109”。很明显,这曾是一份生日礼物,量身定制,传达了赠者最大的耐心与祝福,然而这份祝福却并没有给手表的主人带来足够福祉。


“是仓库的那位?”你问。


龚子棋叹了口气,“不确定,但很有可能是了。”


月光之下,男人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与清冷,你这才恍然发觉,在暴雪暂歇之际,云层初开,一轮银白色的冷月静静地升在空中,月光悠悠穿透了那层层“闪晃”的区域,落了满地。


“啪嗒。”一滴鲜红的液体滴在了尚未化开的积雪上,紧接着是另一滴。


“龚子棋?”你的呼吸一滞,目光落在了他染血的腰上。在第七区,谁都知道室外的“闪晃”无处不在,身上绝对不能留有伤口,未角质化的过度活跃的中性粒细胞更是“侵染”的主要对象。


“不会那么快的,‘学院’的抑制剂足够有效。”那是一个陌生的男声,紧接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从草丛里爬了出来。


龚子棋的反应极快,未等来人站稳,手中短匕锋利的边沿已经抵住了对方的脖子。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汉子,让人看着极舒服的长相,称不上年轻但也绝对不算老,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他身上的军服穿得随意,原本肩章的部位空落落的,袖口高卷露出一双肌理流畅的手臂。


“别,别啊,兄弟,活人!”他举起手,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健康的活人。”




『三 · 陌生人』


“我叫马佳,打北边过来的,嗯,算是休假吧,公路游不是最流行的嘛,沿着西泽大道一路,也没人拦我啊,然后就来这里了。”方才突然出现的男人自称军团是现役的军官,是休假时无意闯入西区的,和你们一样,行车半道燃料耗尽,为了躲避“闪晃”和“反叛者”被迫躲进了这个山谷。


可直觉告诉你,他的话半句也不能信。


龚子棋腰上的伤口不深,看形状并非与鳄鱼搏斗时留下的打斗伤,伤口四周的青紫更像是前一下擦碰地面的磨损伤。他自己给自己扎了一针抑制剂,不管一旁的马佳嘴里如何天马行空跑火车,有一点他是对的,“闪晃”的确可怕却又并非不可控,七年的时间足够“学院”集结举国生化学家,研制出有效的抑制剂,即使“治标不治本”,却也依旧为“军团”带来了一线生机。


“我来帮你。”你从物资里拣出一卷干净的绷带,一圈一圈慢慢地帮他将伤口包扎起来。龚子棋的身材真的很棒,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腰腹下方纹着一对翅膀,纯黑色的舒展着的纹路一直延伸到……你觉得自己的耳根有些热,只得强迫着自己将注意力继续放在那洁白的绷带上。


“小姑娘,照你这么包下去,这一卷用完都不够。”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你扭头,见马佳冲你使了一个“我懂”的眼色。


然后,他被龚子棋瞪了回去。


“哥们的纹身有点儿年头了吧……就挺好看的,我没别的意思。”马佳若无其事地搜罗着你们的物资袋,见龚子棋默不作声,挑挑拣拣的动作更加夸张了,你觉得他的脸皮应当比城墙还厚。


“放下,这罐不行。”包扎时一言不发的龚子棋突然冷冷地开了头,你抬头,见马佳正笑眯眯地举着你心爱的橘子罐头。


“好了好了,就开个玩笑,我怎么会和小姑娘抢零食。”男人随意地换了一罐,便坐回了原来的地方,这会儿他彻底地闭了嘴,安静地煮起食物来。


黑夜的静谧再次降临,空气中只余下柴火劈里啪啦的响声,这让你有些不习惯,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连成一片白茫,甚至比你们刚来那会儿还要大。


“别瞧了,看这个天,这个雪三天之内都不会停了。”身后传来了马佳的声音。


你扭头,有些古怪地打量着他,“这么说,您对天气还有研究。”


“略懂。”他神神秘秘地朝你做了个口型,手上的小刀轻松地轧了一片肉干。


一旁龚子棋的视线在马佳的手上停留了片刻,慢慢开口:“华境七区,幅员六千多平方公里,自封锁之后一切物资只分配到西泽大道沿线的补给站,为了防止‘反叛者’劫掠,补给站的分布很隐蔽,或许确实会有人偶然闯入七区,但这里已经是腹地了,长官。”


换句话,没有地图和补给,任何人也别想从边境走到这里。


马佳对着面前的那簇火苗皱了一下眉,而后有些好奇地盯住龚子棋的眼睛,低声说:“那你们呢,‘学院’行事一贯谨慎,没有留足后路却能走到这里的你们又是什么原因呢?”


沉默,事出有因。马佳低头,手里拨弄着两丛小柴棒,十分熟练地分出了一小簇火苗,暗红色的火光闪烁不定,令他的身影看上去也忽明忽暗。


“想听故事吗,小姑娘?”马佳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一片难得的静谧,他看向你的眼神温柔又深邃,仿佛被投射了一片祥和的星夜,令你忍不住点了一下头。


“从前,有个少年,他自幼长在边境,那里很漂亮,是一片广袤的草原,知道草原吗?一望无际都是绿色的,就和大海一样,见过大海吧,其实草原也有浪,那风一吹,半人高的草一滚一滚的,哦,那雪白的小羊羔也一滚一滚的……咳咳,扯远了。”


“那里确实很漂亮,但也真的很贫穷,很多人都想往外走,那个少年也一样,在哥哥的周旋下,他参了军,在军营里很刻苦地训练、学习,然后考上了很好的军校,也来到了华境的首府,这片大陆最繁华的地方。他来的时候只带了两样东西,他哥哥留给他的半袋干粮,以及一块岩石。”


“那可不是一块普通的岩石,那是一块结晶岩,草原上的岩石有很多,火成岩、变质岩……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化石,他从小就喜欢琢磨这些,又喜欢认死理,于是就选了化学专业,化学好啊,微观中的宏观,最寻根溯源的一门学科,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人嘛,总喜欢找归属感,拉帮结派很正常,这事儿在军校里自然有,那少年的汉语不好,没多少人理他,暗地里的嘲笑、八卦,他其实都不在乎,他沉醉于自己的学科里,就好像把自己嵌在里面一样……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


“那也是一个男孩子,和草原少年不同的是,他被送去军校完全是因为,哎,太皮了。他从小在首府长大,无忧无虑惯了,插科打诨的本事十足,家里头就想让他当个兵收收筋骨。可不料这到了军营那小霸王依旧如鱼得水,可他虽然贫吧,训练确实肯下苦功,成绩全优然后嘴又甜,整天哄得师长都乐呵呵的。那是一个礼拜天,军校的马场里进了几匹土库曼的马,傍晚在吹了两瓶啤酒之后,他和同学打了个赌说他单手就能打服一匹,说完单枪匹马‘杀’进了马场,借着酒劲和马干上了。你别说,那马确实漂亮,但劲儿也确实大,那小霸王趴在马背上被连拽带甩地拖了半圈,酒劲儿都被颠醒了,他害怕了,那时候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可就当他满心绝望的时候,身边杀过来一人,同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伸手抢过了他的马绳,一手一根地用力一拧,好家伙,两匹马一下子就刹住了。”


“小霸王想,好家伙,救命恩人啊。他扭头看向身旁的少年,诶,生脸,说到底从前他一向瞧不上那些文化生的。可眼前的人却很不一样,此人出手孔武,面庞刚毅,于是那口磕磕绊绊的汉语都显得可爱起来。然后,他们两个人就成了朋友。”


“什么是朋友,一起喝酒、吃肉、侃大山?那都粗俗了,咱军校,要文雅。那时候学校要求每个人都要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于是他俩组团加入了合唱团,还有一个话剧社。在汇报厅里比嗓门,又课外练演技,《林海雪原》啊,什么‘天王盖地虎、包套镇河妖’都太老套了,私底下社团玩你扮演我,我扮演你,让其他人猜,算是打开新世界大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年少轻狂,很幸福。”


“但好景不长,临近毕业的时候,草原少年突然消失了,就真字面上的意思,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学校里没了这个人,花名册上,他的名字也像是被抹去了一样,甚至同班同学也对他讳深莫测。他的朋友,唯一的那一个,发了疯一样地满世界找啊,最后只等来了教官给他的一封信,信里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这熟悉的字体他当然认识。”


“再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后了,当时的少年长成了青年,十分黯然地回到了首府。太安静了,就好像他的离开与归来都是静默无声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他的朋友。当年的小霸王在‘军团’熬了十年,其间还上过前线,成了所谓的青年才俊。他当时兴冲冲地去找自己的朋友,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他朋友始终不愿多说什么,苦笑说,‘回到了自己来的地方’。来的地方?那是草原啊,回家好啊。可他朋友接着又说,‘我没有家了’。”


“是啊,他家乡的人在十年前就被强制迁离,他被派到那里时,故土已经变成了一片无人之地,他研究的那种东西,‘砰’地一声,便也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想不通啊,明明自己当初抱着对世界美好的向往去高处求学,学成之后,就这么一下,理想变成了幻想。然后,他选择了退出,背着一张处分单,灰溜溜地回到了学校。他的朋友想开解他,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再后来,他选择了退伍,然后去了南方,刚开始两人还有邮件往来,后来便真的了无音讯了。他的朋友最后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是在报纸上。”


报纸?你想到了客厅矮几上的那张报纸。


“讲完了?”龚子棋抬头,目光波澜不惊,“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那似乎确实晚了一点。”


一点,等于七年。


“嗯,确实。”马佳说。


……


少女:“喂,你在看什么?”


男人:“敬语。”


少女:“好吧,先生,你在看星星吗?”


男人:“嗯。”


少女:“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男人:“当你一个人在荒野,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就会知道星星有多好看了。”


少女:“一个人?我不要,会迷路的。”


男人:“的确,但当你学会看星星以后,便也不会再迷路了。”


少女:“是要记住一颗星星吗?可如果它突然灭了,或者被挡住了呢?”


男人:“小姐,天上那么多星星呢,一颗看不见,就再记一颗,另一颗也灭了,就记一片。”


少女:“那你记得多少?”


男人:“我嘛,所有。那里的夜空呐,所有的星星我都记得。”


星空迷离,恍若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梦境之中,你的身体很轻,整个人都快被漩涡吸了进去,直到陡然睁眼那一刹那,胸口的压力倏地褪去,窗外天色依旧很暗,身边是并不沉重的呼吸声。看起来你是第一个醒的,而现在大约是再也睡不着了。慢慢借力直起身,你看到不远处的壁炉上闪烁着两点零星的绿光。


“小暴燥?”一个并不陌生的称呼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你悄悄走了过去,那只许久不见的黑猫却轻巧地转身,朝着不远处地楼梯跑去,在楼梯口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等你。


你踌躇了片刻,并未感到此地于你任何的威胁,便紧跟着那只黑猫跑上了楼,比之一层的凌乱,洋房二层显然整洁得多,几个大房间的房门紧闭,就好像此间主人只是偶然外出许久未归,空气是富有生气的,而他早晚会回来……黑猫最后立在了一块挂毯旁。那是一块红白相间的苏格兰样式挂毯,毯边悬着细碎的流苏,很漂亮也很熟悉。


“秘密基地?”大脑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词,你恍然回忆起Lucy小姑娘的那幅画,而八音盒里藏着的那柄黄铜钥匙此刻正躺在你的口袋里。你小心翼翼地将挂毯移开,挂毯背后是一个方形的金属框,中央有一个细小的锁孔,你将钥匙转入锁孔慢慢一旋,就听得脑袋上方晃动了一阵齿轮转动的声音,头顶天花板的中心处降落了一个木制手拉梯。你这才想起来,这栋洋房从外边看明明有三层,两层主屋附加一个阁楼,可你们进入宅内之后,却并未注意到有任何通往阁楼的通道,原来它藏在这里。


“要我上去吗?”你企图去征求一只黑猫的意见。


黑猫慢悠悠地甩动了一下尾巴,然后冲着楼梯“喵”了一声,动作优雅得仿佛是一位家教优良的绅士。


楼梯缓缓降落在离地三十公分的位置,你伸脚踩了踩,常年被折叠着的木板依旧很结实,便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黑猫紧跟在你的身后,一蹦一跳地窜上了阁楼。那是一个很典型的小女孩的房间,层高不高但光照却很亮,粉黄色的圆点墙纸、绒绒的长毛地毯、碎花的纱质窗帘……中央是一张单人床,床垫柔软,洁白的床单上布着浅浅的一层灰,床头摆着几个布偶娃娃以及各种零碎的小饰品。


这就是Lucy的秘密基地——小姑娘自己的房间,被掩藏在这栋房子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就像她自己的身份一样。你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有一张相框,面向墙壁倒扣着放置在角落里。


你弯唇,一边慢慢将手伸向相框,一边轻声念道:“你好啊,Lucy小姑娘。”却不料,相框转过来的一刹那,你看到的竟然是一张放大的脸,呃,那是你自己的脸。原来这不是一个相框,而是一面方形的嵌花镜子,怪不得要背放在床头。


你坐在床上与那只黑猫大眼瞪小眼,“所以,你想让我看什么?”


黑猫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同样坐在一旁喵呜了两声,是的,是“坐”,它像个人一般懒洋洋地坐在床边,惬意地晃动着后肢和尾巴。


“小暴燥?”


“喵~”它依旧一派慵懒的模样,看上去并不想搭理你。


你无奈,只得自己动脑筋,如果你是一个小姑娘,你会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藏在哪里呢?衣柜里是十四五岁姑娘漂亮干净的衣裙,梳妆台边是摆放整齐的发绳和梳子,床头柜里除了一盒画笔并无其他,根本没有任何异常。


对了!你突然伸手往床底摸去,然后,你拽出了一个小书包。那是一个粉灰色的旅行包,背包里鼓囊囊的,你在里面摸出了一个厚度可喜的钱包、一只手电、两个腐烂了的橘子——幸好装在塑料袋里,并未沾染到别物,然后是一本手掌大小却又很厚的日记本,以及一个大灯泡状的很古怪的瓶子,那是什么?


“这个啊?”马佳接过瓶子眯着眼瞧了瞧。


几乎确定了未来几天三个人将共同分享宅子的空间之后,两个男人分工开始对宅子进行简单的清理,马佳此刻刚将餐桌清理干净,靠在椅背上耐心地为你答疑。


“生态瓶知道吗?挑一些小动物、植物,还有水,把它们全部塞到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让他们自给自足,水生植物光合作用产生氧气,小动物就以这些植物为食,排出二氧化碳以及可用作肥料的排泄物,生产者、消费者、分解者,一个小循环。”马佳兴致勃勃地对着这个精致的小瓶子看了半天,“军校那会儿在实验室里,我也做过几个半开放的,那会儿我养的是墨西哥蜜罐蚁,一种很有趣的蚂蚁,你在它平时吸食的食物里加上几滴食用色素,它们的肚子就会鼓成五彩斑斓的颜色。”


你说:“那你做的就不是正统的生态瓶了。”


“嗯,你这样理解也没错,那算是半开放的生态瓶,因为一般这么大小的瓶子,”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灯泡”的表面,“一般这种大小的坚持不了多久。”


“那要多大呢?”


“很大。”昏暗的光线下,这个一贯玩世不恭的男人闭了闭眼,脸上竟然短暂地出现了一种名为“肃穆”的表情,“起码,和外面的那个一样。”


“外面的?”


“嗯,最大的那个。”


“你是说?”你震惊地看着他。


“就是那个‘闪晃’呀。”他慢慢睁开眼,视线牢牢地锁住你,唇边的那抹微笑平淡又耐人寻味,“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现在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生态瓶里吗,我的,小姐?”


恍若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挤压着你的脑干,你的呼吸慢慢凝滞了下来。


你颇为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却依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是谁?”


“你在问‘我’吗?”他却若无其事地将瓶子放在一旁,微微撇开了眼。


“你们还吃早饭吗?不吃的话,就和中饭一起吧。”龚子棋的脚步声来得恰到好处,他手里拎着一柄锅铲,身上围着一块带花边的围裙,看起来挺像一回事。


马佳“扑哧”一声乐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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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落的南境》原文,电影中,“闪晃”不仅造成了时间、光波、动植物等发生“折射”,也对人类基因产生干预,不断对其进行修正和复制。


「2」原图以此取自德州“希望之星”补给站、《湮灭》电影原画、COLIMIDA饰品、沪桃江路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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