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双月

梦女文手,慎点,自娱自乐不上升真人,喜欢北极圈,更新贼慢。

【湖心岛幼儿园】郑棋元篇·等你降落

她在自己最落魄的年纪遇见了他,那一年,他单身,却有一个女儿。

讲一个老套的故事,老长了。 @梅溪湖织梦联文组 


*...*...*...*...*...*


『一』


上海的“上”,并非人上人的“上”。


初秋的太阳有点儿懒散,车轱辘般悬挂在并不算太蓝的天上,艳红的一抹颜色明晃晃的,令赵晚晚想起小时候外婆柜子里的英雄牌红墨水,在一堆灰蒙蒙的锅碗瓢盆中占据“C位”,便也是这般突兀。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赵晚晚摸出手机,是一条短讯:“有事,晚归。猫咪寄放在宠物店洗澡,记得去领。”简单、干净,没有丝毫废话,一如发讯者的性格——赵晚晚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备注,毕竟在这个年代还坚持传短讯的,也只有她现在的那位临时室友了。


厚实的云层沉浮在光影之间,海关大楼的钟声自江边传来,浑厚悠扬的九下整整齐齐,酒店的旋转大门随着节奏“吱悠悠”地转了两圈,赵晚晚终是如同下定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也顺着那狭小的空隙走了进去。


“晚晚!”不远处,一个小胡子男人朝她招了招手。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纪,长着一张老文青的脸,穿得花里胡哨,此刻他正懒懒地靠在前台高脚凳上,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早啊,老吴。”赵晚晚的视线搜索到他,就如同孙猴子寻到定海神针般松了口气。她和吴关是老搭档了,而下个月就是她沪漂的第三个整年。


赵晚晚在浦西的一家老字号杂志社上班。这是一家经年亏损杂志社,在这个纸媒几近消亡的年代里半死不活。《缪时光》——一本上海本土的音乐类娱乐杂志,作为杂志社的主推却并不挣钱。杂志社老板祖上积德,又自诩是个文青,就一直花钱养着它,正所谓自家人自己事,关起门来酌盈剂虚,这么些年倒也撑了过来。吴关是《缪时光》的主编,也是赵晚晚的顶头上司兼伯乐,这两年他带着自己唯一的下属负责剧场采访的专栏,可算是把这弯弯绕绕的人民大道给跑了个遍。


“稿子我给你改过了,最后要问的几个问题自己再润色一下,那边人已经来了,在上妆。”吴关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下属的脸,“你这脸色……昨天没睡好?”


“嗯,半夜两点吞了两粒褪黑素。”赵晚晚接过稿件,粗略地翻了翻,“不过放心,不会拉垮的。”


吴关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手机发着讯息。赵晚晚将稿件合上,抬头瞟了一眼酒店大堂中央的装饰镜,镜中的姑娘是一副标标准准的海派白领打扮——宽松雪纺薄衬衫搭高腰阔腿西裤。蔻驰的挎包不贵,算不上高档却也上得了台面。通勤时穿的高跟鞋也不高,但鞋跟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的“哒哒哒”声音依旧清脆有力,这总能令她的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底气。


“人模狗样。”她轻声自嘲道,却见上司迷惑地抬起了眼。


“走吧,都准备好了。”吴关起身带路,“对了,今天的主角你有了解过吗?”


赵晚晚脚步一顿,眸中思绪暗涌,可面上却依旧毫无破绽,“过去在北京,我有看过他的戏。”


“这样啊——”吴关打了个哈欠,目光在女孩脸上停留了三秒,“那今天应该会很轻松吧。”


“但愿吧。”赵晚晚应道。


但愿吧,似乎又一个回音于她心头再次回荡了一遍。


今天她的采访对象是业务能力TOP的音乐剧圈大前辈郑棋元,这个月他来上海参加音乐剧节季展,此人难得出一趟京,很难约。杂志社是三天前与他确认了行程的。小赵姑娘是杂志社的拼命三娘,在吴关手下的三年里,无论是跑采访还是出通稿,她都尽心尽力,力求完美。可这一回,当运营部同她说起这趟采访对象时,她却是先拒绝了一次,而后又犹豫了许久。


这很不正常,吴关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临时置顶的微信——“郑棋元”,配着一个毫无特色的风景头像。赵晚晚似乎本能地在抗拒着他。


采访被安排在了酒店四层的一间小会客厅,地方不够宽敞,却足够明亮,透过那一大排明净的落地窗,便能望见街对面的老剧院。赵晚晚一走进临时的录播厅就看到了房间中央的郑棋元,彼时他正背对着门口坐着,安安静静的,任凭化妆师在他脸上涂涂画画。


赵晚晚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与郑棋元再次见面的场景,可没有一次如同此时这般真实——并未有些许紧张与诧异在她心头闪现,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仿佛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分别过——郑棋元就是这样一个人,但你看到他时,哪怕仅仅是一个背影,心中所藏起的一切不安都能被抹平。


十月的上海,暑气未散,室内依旧弥漫着一股闷热。杂志社的化妆师热衷于“拖稿”,男人似乎总不适应被人这般审视,僵直地坐着,宛如一尊石膏像。赵晚晚突然有些想笑,径自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凉风从街道的另一头吹来,夹着一股落叶的尘土味,激得她不禁眯了眯眼,她的正前方的剧院尚未营业,但大门却依旧敞开着,门前巨幅易拉宝上刘师傅那张故作深沉的脸清晰可见——当初这张海报被赵晚晚调侃了老半天。


“在东野圭吾极具魔力的笔触之下,一贯率真的刘令飞完成了自己日系阴郁撕漫男的蜕变。”赵晚晚在当时专栏的通稿里这般写道。这篇稿子引得刘某人“纠缠”她请客足足一个星期,思及至此,她的唇边荡起了一抹小小的弧度。


“在想什么?”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赵晚晚扭过头,见郑棋元正定定地看着她。他的头发被造型师烫成了羊毛卷,几绺刘海凌乱地耷拉在额前,他联排会有熬夜的习惯,所以此刻面色不算太好,可是他的眼睛却是亮着的,仿佛水雾深处攒动着的火苗,温和却并不灼人。


恍若三年的时光被挤压在一处,仅余无数回忆在其中穿针引线,岁月的头尾竟不见丝毫窒塞,赵晚晚一时有些失神,便又听得对方问:“为什么笑?”他的声音依旧是温柔的,只是微微耸起眉头注视着她,似乎真的在疑惑。


在那段于她眼里是当初他“施舍”的,也被她自离开后曾无数次从记忆里捧起的温柔岁月中,他时常会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并非探究,又或许他根本就不需要一个答案。有时候,他只是想更靠近她一些——彼时,郑棋元总会觉得是赵晚晚更需要他一些的。


“因为……想到高兴的事。”她说,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儿干巴巴,即又心道这《美人鱼》的梗算是过不去了。


吴关杵在一旁,视线在两人之间瞟了又瞟,继而悠悠开口:“两位要不对一下稿?”


两道明晃晃的视线同时落在赵晚晚的脸上,她却微微蹙了下眉,刚想十分没有职业素养地说一句“不用”,却见对面的男人微微一笑,“直接开始吧,我信她。”


他信她,一直都信的。


赵晚晚这次的稿子写得中规中矩,可吴关的文笔很润,就一点一点地把内容添得满当,令这次采访主次分明又有声有色起来。郑棋元的性子温和且配合,若说整个采访有什么他不满意的地方,就只剩下小赵姑娘那一口一个的“郑老师”了,那实在是太过生疏了些。但除却这个,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时候的她也总喜欢问他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而他总是会极有耐心地回答她——有时候,他看着赵晚晚,就真的像在看郑爰爰一样。


“最后一个问题,”赵晚晚清了清嗓子,“大家都知道郑老师最近发了一首新歌,歌名叫《等你降落》,能透露一下,这个‘你’指的是谁吗?是您的歌迷……”


“不……就是一个特定的人。”他晦暗不明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自己代入进来。”


他的目光灼灼,声音轻缓却有力,仿佛一柄小锥子,一下凿进了她的胸腔里。




『二』


四年前的北京,亦是一个秋季。


一场秋雨过后,银杏叶落了满地,弄堂里的大铁闸门又脱了两块漆,日子依旧琐碎又平淡,可那群平日里偷偷翻墙打柿子的孩子到底还是长大了。


赵晚晚大学毕业了,学的是会计。手拿北京户口却读了一个三本,这事儿说起来确确实实有点丢面子,起码她的监护人总会觉得她的大学不够体面。


“体面”,这是赵晚晚认字之后学会的第一个高级词。


小赵姑娘是外婆带大的,外婆姓赵,名颂芝,一个大家闺秀的名字,和赵雅芝就差了一个字,只是前者的性格却丝毫没有赵娘娘的优雅大方,守了大半辈子寡的女人古板又刻薄——在赵晚晚的记忆里,对方就从来没对她笑过。


赵颂芝是南方人,中专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她年轻的时候在一家造纸厂附属的幼儿园当过老师,后来碰上九十年代的下岗潮,纸厂大厦将倾,无人力挽狂澜,她的“铁饭碗”也被砸了个稀烂。活了半辈子,认知中的体面工作没了,女人的性子就愈发刻薄起来。可是为了生计,她只得厚着脸皮到处打着零工,靠着编制微薄的补贴,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女儿拉扯大。原本以为女儿大了,就轻松了,岂料赵姑娘心气儿野,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没跟家里通气儿就拎着行李离家出走了大半年,最后竟大着肚子回来了。这下赵颂芝急了,扯着女儿问孩子的爹是谁,赵姑娘咬着牙不肯说,硬是把孩子拖到了打不掉的月份——赵颂芝恨不得从没有过这个不体面的女儿。


这个故事不短,可一遍一遍地说,赵晚晚从小听得都烦了。但后来赵姑娘又去了哪里,赵颂芝没再和她讲,只是时常拿着女儿的照片教导着外孙女“别和你妈学坏了”。小赵姑娘却对此不以为意,她连赵姑娘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又怎么会同她学去。


在赵晚晚的记忆里,赵颂芝刻薄且吝啬,因而她的童年于温饱之余再无任何糖分。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这个刻薄的女人,她必然是长不了那么大的。外婆于这一年的秋季过世,她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处理太多的事情——祖孙俩住的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国企的租住公房,赵晚晚没有产权,房子被回收得名正言顺。外婆留下将近十万块现钱,小赵姑娘自掏腰包又给添了些,然后给老太太在昌平区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依山傍水,十分体面。


“我一直觉得,二十二岁是我的一道分水岭,之前和之后,我就像是两个人。”赵晚晚曾对吴关这么说过,她的人生似乎就在那一晚朝着两个方向分裂开去,“我那时真的已经厌倦了,我厌倦了循规蹈矩的生活,厌倦了那一张张千篇一律的脸,他们告诉我‘晚晚啊,你要坚强,外婆在天上看着呢’,可这话谁不会说呢?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只知道我很累,我厌倦了生活,厌倦了一切。”


Pink Lady——樱桃与玫瑰坠入酒精相爱相杀,妖娆又刺激。灼烫的酒精,浓烈的香氛,DJ台上的重金属乐震耳欲聋。小赵姑娘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独自一人庆祝自己的二十二岁生日。并非是初来乍到了,事实上,酒吧、迪厅她不算陌生。就像很多家境富裕的小孩会萌发出偷窃的念头来寻求刺激,赵晚晚也会选择去一些“不体面”的、赵颂芝绝不允许她涉足的地方,来破除自己少女时代的乏味感——人生于她而言乏味又无趣,从小长大的那间小房子于她而言,甚至没有半分归属感。尽管不愿意承认,她自幼不大喜欢的外婆一走,她留在这里的最后一点儿念想似乎也被剥走了,从灵魂到肉体,一股脑儿地都被生生剥离开去。


仿佛什么也没被带走,又似乎什么也没剩下——她晕晕沉沉地跑出拥堵的人群,朝着一处更亮的地方跑去,任凭冰凉的湿意漫上她的脚踝,而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赵晚晚被粉红色的泡泡撞了满眼。那是一个充满童话气息的房间,空气里甚至还散发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就像是……不二家的草莓奶糖味——那是一种十分久违的、被她藏在记忆深处的味道。


记得那时年幼,刚上小学的晚晚从弄堂口的副食品店里偷拿了一块草莓味的软糖,被赵颂芝发现后在店门口就地“大义灭亲”,扫帚柄狠狠地抽在她腿上,劣质的香精味尚未在口中化开,她记忆残存着的印象便只剩下那散发着松油香的油腻柜台和店门边晃晃悠悠的老黄历,以及店主一直一直笑着的眼睛实在谈不上和蔼。


然而,由脊椎骨泛起的酸痛感弥漫上她的四肢,身下的床垫柔软又温暖,这种强烈的偏差感令她一下子清醒了起来,一扭头,她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彼时赵晚晚的大脑就像是一块被格式化过了的硬盘,在海马体重启之后,吸收到的第一个记忆气泡,是关于郑爰爰的——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姑娘,大约三四岁的模样,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眸子比常人稍浅,皮肤很白,棕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微微泛着卷儿。像个洋娃娃,这是赵晚晚的第一反应,随即又觉得这娃娃有点儿黑色素缺乏。


小赵姑娘那快生锈的脑神经缓慢地运作着,而那个更小的小姑娘就趴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白嫩嫩的小手背上横着四个小窝,有意思极了,就像……一只狗——赵晚晚当然知道用“狗”来形容一个小姑娘实在过于刻薄了些,但她就是没忍住,事实上,她一直对小婴儿、小狗、小猫这样可爱脆弱的生物敬而远之。


“呃……你好?”她试着和对方搭话。


小姑娘没理她,径自举起了小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她的手黏糊糊的,手心里拽着一颗比她巴掌还大的草莓,显然房间里的味道是从草莓身上发出来的。


“给我的?”赵晚晚有些崩溃。


小姑娘摇了摇头,指了指衣柜旁边的那扇小门,口齿不清地说:“先刷牙。”


小公主的房间是粉红色的,暗卫也是。赵晚晚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一次性牙刷以及草莓味儿童牙膏不禁有点儿恍惚,心道自己莫非穿越了不成。她心不在焉地刷完了牙,回头见方才的小姑娘正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得,这更像一只狗了。她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在弄堂门口撞见过的一只白色的小狗崽,便也是这般巴巴地打量这人,眼泪汪汪地缩成一团,赵晚晚一时兴起,便把它抱回了家,没藏到晚上就被赵颂芝连人带狗给赶了出去……小狗后来怎么样了,她记不得了,大概是死了,又或许运气好会找到一户好人家。


“过来。”赵晚晚犹豫了片刻,干巴巴地招呼小姑娘过来,把人拉到洗手池边给她洗了手,小姑娘的手又嫩又滑,赵晚晚觉得自己像是在搓藕芽,待洗干净后再帮她把手指细细擦干。待她挂完毛巾却见小姑娘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眼瞪小眼。


“你……”她话未说完,却见小姑娘用手点了点洗手台上的收纳盒,里边盛着满满的编发绳。


“要我帮你梳吗?”赵晚晚挑眉。


小姑娘点了点头。


赵晚晚无奈,伸手往收纳盒里挑了两根皮筋,上边的装饰白花花一团,是蜡笔小新里的小白。她小心翼翼地捋过小姑娘的头发,她的头发不长,发丝细软,滑溜溜得梳子都拢不住,赵晚晚一点力气都没敢使,这一趟下来手都在发抖。


“还有什么吩咐吗,小姐?”她扯着嘴角问。


小姑娘摇了摇头,将小手塞到了赵晚晚的手里,肉乎乎一团手感棒极了,像棉花一般软绵绵的,只是赵晚晚来不及体会,便被小姑娘牵了出去。


“吃早饭。”她奶声奶气地说。


小姑娘的家不算大,大约八十平左右的公寓,主卧被改成了她的宫殿,客厅的装潢相当简单,却处处充满着一种强迫症气息——酒柜里的红酒看起来很贵,从大到小地摆在一处,标签规规整整地朝上;沙发上的靠枕款式单一,四个一列,间距一模一样;壁橱里的CD盒叠成一溜,按照颜色排列成一道彩虹。


厨房里传来一阵吐司的焦香味,赵晚晚循着香气探去,见厨房里正站着一个男人,围着一条并不符合他形象的围裙,单手煎着鸡蛋。他大约一米八左右的身高,身材很辣,十分随意地套着一件无袖T恤,透过厨房玻璃移门依稀可见其手臂上布满的纹身——既邪魅又乖张。他听得身后的动静,微微扭头,露出了一张和他身材完全搭不上边的脸。


就帅得挺人畜无害的。


“抱歉……”赵晚晚的头又开始疼了。


男人的唇角一勾,“记不起来了,嗯?”


他的声音绝对是赵晚晚听过的最温柔的声音了,最后那个“嗯”字很轻,并没有霸总小说里的那种装腔作势,却莫名性感——至少赵晚晚现在更晕了。


“先吃饭吧。”他说着将吐司和煎蛋端了出来,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架势。


这一顿早餐挺丰富,一模一样的三套碗筷,吐司、煎蛋、牛奶……唯一不同的是,赵晚晚和小姑娘一人被分到了一条培根。


“谢谢爸爸。”小姑娘十分乖巧地点着头,然后看向了赵晚晚。


赵晚晚一愣,扭头发现对面的男人也忍笑看着自己,便跟着大脑一抽,“谢谢,爸爸?”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了——并不美好,也不抓马,但挺音乐剧的。




『三』


《缪时光》的访谈主打下午茶的风格,除了纸质刊物,全程录音会上传某音乐平台,因而负责采访的主持人不需要入镜。但杂志这几年创了官微号,每次采访都会发预告MV,艾特当期采访主角以及通稿编辑。赵晚晚本就长得好看,加之业务能力出挑,个人博又被她刻意打造得十分小资文艺,这一来二去也累积了有两万多的粉丝。


这一回,她的ID紧紧跟在了他的后边。赵晚晚盯着手机看了许久,终于点进了对方的主页,添加了“关注”,列表里的小箭头顿时变成了相互关注的状态。


“在看什么?”吴关不知何时闪到了她的身后,“稿子里,女儿的问题,你删了?”


在旁人眼里,郑棋元太过干净透彻了,他像一杯放凉的白开,总是不温不火的,而他身上最神秘的地方莫过于其人从未成过婚,却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因而为了制造一丁点儿的爆点,吴关在稿子里特意加了几个关于他女儿郑爰爰的问题,他自认为这些容易“打擦边球”的问题写得很委婉,却还是被自己的得力下属给一股脑儿删了。


“不是以歌为主吗?”赵晚晚扭过头,唇边的弧度依旧恰到好处,“还是说,上海那帮子人还不够你八卦。”


吴关绕有深意地朝她眨了眨眼,而后打了个哈哈:“一切为了工作啊……不过呢,我确实很八卦。”


赵晚晚不为所动,转眼便见郑棋元朝他们走来。才一会儿工夫,男人已经换回自己的常服,脸上却依旧带着节目里的妆,只是化妆师给他上的妆很淡,不细看倒也很难发现。


“中午有空吗?”郑棋元问,对面是杂志社师徒二人,但他的这句话明显是对赵晚晚说的——他站定在她面前大约两步半的地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看着她的眼睛。


简直没有丝毫避讳,赵晚晚蹙眉,可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感——这本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他们之间的关系自始自终都维持得很干净——他总能太好地拿捏住她心里的那条线了。


“中午要回杂志社,还要整理稿件。”赵晚晚说,本能地微微侧身,将自己的脸埋入墙壁的一般阴影里。


郑棋元听得此话没有太多的反应,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继而抬眼看向吴关。


“呃。”刚在一旁看戏的吴关不由一阵牙疼,他看了看郑棋元,又瞟了一眼赵晚晚,十分风骚地向后移了半步,顺手抽走下属手中的文件袋,“晚晚最近加班也多,这样,稿子我来写吧,正好再看一遍内容。”说完,他抢先走进了电梯,也不等人,直接摁了关门键。


赵晚晚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瞬间关闭的电梯门无可奈何,身边又传来一声轻笑,是郑棋元发出来的。


她扭头看向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远,比方才采访时要近得多,但他们之间似乎依旧竖立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或许因为分开太久,在不正式的场合里,赵晚晚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吃了吗?”大脑突然一抽,她脱口而出,即又觉得这话很蠢,大家都在一起浪费了一个上午了。她甚至能从对面男人脸上看到他憋不住的笑意。


“不是,我的意思是……”真是越解释越乱,于是她打算破罐破摔,“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素餐馆挺不错,离这里很近。”


“好。”男人就回了一个字。


总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赵晚晚想,即便他们此时此刻并没有争吵。而事实上,在过去那段并不算太长的彼此朝夕相伴的岁月里,他们从未争吵过,似乎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说“好”——那时候的她总会觉得,他是一个温柔得没有道理的人。


餐馆是赵晚晚在朋友圈里看到的,网红打卡小胜地,但今天是工作日,中午人很少。餐馆的店面不大,装潢不旧,却并没有任何特别的风格,木桌、沙发被摆得满满当当,高台上还装饰着几尊佛像——赵晚晚看到佛像便想到了郑棋元,他信佛,也吃素。


椒盐藕夹、黑椒菇排、香酥腐衣……所谓素餐,就是将素食做成肉,赵晚晚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搅着青菜粥。郑棋元偷偷看了她几眼,面上不由泛上些许笑意——小赵姑娘是一个无肉不欢的主。


“在上海……”还习惯吗?他想这么问她,但话到口边又觉得有些多余,于她而言,似乎在哪里都比北京舒服一些。


“这次过来玩几天?”她问,似是无意地转移话题。


“过两天就走,”他垂眸,这家店的腐衣不错,就是有些涩口,“和单位请的年假。”


不是公派?赵晚晚搅粥的手微微一顿,倏然一笑,“爰爰呢,她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这话说得有点儿颠来倒去,但到底令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请了阿姨看着,而且,”他顿了顿,“家里又养了一只狗,她很喜欢。”


赵晚晚在郑棋元的微博里看到过那只小狗,白色的比熊,和当年郑爰爰房间那张相片里的小狗长的很像,她管那只小狗叫“小呆”。


“这只叫小乖,爰爰起的。”他又说。


男人目中带笑,眸子泛着水光,就像淡雾细雨中泡的一壶春茶,似乎只要提到女儿,他的整颗身心都会慢慢软化。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是温柔着的,赵晚晚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嗅见过一丝一毫的暴戾。


生活令她不得不刻薄,也令他不得不温柔。


……


郁达夫说:“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


上海的秋季与北京终究不同。在北京,秋天,似乎是一年四季中最温柔的季节了,北京的秋是婉约派,日月将昼夜划分得平均,在交替的间隙才慢慢变换出自己的性格——枫黄、橘红,原本湛蓝的天染上最灿烂的金;沪上之秋却又活泼一些,它似乎还带着些杪夏的孩子气,一如上海交错相拥的道路,恰到好处坐落着的风格各异的高楼,又如城市底下的地铁——上海的地铁的出入口总是藏匿于大大小小的建筑当中。


郑棋元跟在赵晚晚身后一路弯弯绕绕,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南京西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小赵姑娘通勤的小高跟早已踩得习惯,“哒哒哒”地走在前头。


有点儿雄赳赳的,郑棋元想。


赵晚晚的身高并不算高,立在他身边,比他低了大半个头。她总不喜欢被人俯视,和人说话的时候总会立在更高一点儿的地方以与对方平视,执拗地把守住自己的心。然而时光流转飞快,到底磨去了她身上的那些稚拙,在上午的那场他一早隐隐期待着的采访中,他甚至没有在她身上追寻到一丝一毫当初的青涩感。


她长大了,他想。


可这些,他都没法和她说。


很多时候,他一直会思考,他们之间的相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或许,在一开始,他们彼此间的关系就已然通往了一条不归路。


……


赵晚晚是三年前在黄浦区租的公寓,公寓不大,两室两厅,房间有独立卫。地段合适、价格美丽,只是半年前,和她一起租的女伴出国了。当她再次于朋友圈寻找合租伙伴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她。


野男人:“还缺室友吗?我这儿有人找房。”


这个备注?赵晚晚眯了眯眼。刘令飞,一个在绝大多数人印象里放浪不羁的男人,私底下其实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即便聚光灯下的他时常癫狂,或是台下易被酒精熏染,但他时常能扮演及时雨的角色——在关键时刻相当靠谱。


于是,赵晚晚得以继续留在这间她挺有感情的公寓里——她从不滥用自己的感情,却很长情。


……


三只猫,一黑、一白、一橘,被抱出猫包,小猫咪们慢悠悠地溜达回自己的空间。


“都是你的猫?”郑棋元有些差异。


“这只是,”赵晚晚点了点那只白色的金吉拉说,“这两只不是,我室友的。”


“小白,过来。”她冲着自己的猫招了招手,可这只超有个性的小猫咪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径自走到了郑棋元身边细细地嗅了嗅。


男人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金吉拉柔顺的长毛,小猫舒服地打着哼哼,尾巴摇得欢畅。


见色忘主啊,赵晚晚无奈,却又不得不承认,对面的男人似乎有一种天生吸引小动物的能力,似乎它们都能感觉到他身边的空气流动得缓慢而温和。


“你等一下!”赵晚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跑向自己得房间,半晌,抱着两个纸盒子走了出来。


泡泡玛特,新出的星座系列,这个包装郑棋元简直不能再眼熟了。


“白羊座和处女座,”赵晚晚将纸盒一股脑儿地塞到男人怀里,十分认真地说,“你不是提过,爰爰一直抽不到嘛。”


郑棋元一愣,女孩的指尖无意擦过他的手背,有点冰凉又有点暖。


“谢谢,晚晚。”他犹豫着开口,“但我还是觉得,比起礼物,爰爰更希望能再见到你。”


“爰爰很想你。”他说。


我也很想你,他在心里补充道。




『四』


赵晚晚从小就一直想养个小动物,小狗叫起来太吵,每天都要去遛,小猫就刚刚好,不吵不闹不粘人。这一切的前提必定是,她拥有了一间独立的房子。


郑棋元的房子不大,女儿睡了主卧,他自己常年住在客房里。房间亮亮堂堂的,一直被清理得很整齐,阿姨一周过来一趟,整个公寓没有一丁点儿女人待过的痕迹。


彼时,赵晚晚经常感慨他家的家具确实挺实用的。酒柜的柜门一拽,就是一个简易的吧台,郑棋元喜欢靠在一旁小酌;而沙发坐垫一拖,就是一张简易的床,赵晚晚这几天就睡在上面。


果真是孽缘,她想。


“你真不记得了?”当时,郑棋元笑眼望着她。他的目光极淡,没有探究亦没有嘲笑,仅是温和地望着她,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自然。


赵晚晚尴尬极了,摇了摇头,“您到底是谁?”


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继而给她讲了一个情节简单,但听着像是瞎编的故事。他说他叫郑棋元,是一个音乐剧演员,那天他在湖边散步的时候,突然从草丛来蹿过来一个醉酒少女,吐了他一身不说,还把他的钱包、手机全给扔湖里了。


“你在和我开玩笑?”赵晚晚大吃一惊。


“我没有,你当时抱着我不松手。”他顿了顿,眸中流露出一丝委屈,“我当时都已经拍了视频、留了证据了。”


“那……视频呢?”


“手机里。”


“手机……被我扔了?”赵晚晚一愣,“那我的手机呢?”


“也被你扔了。”他的眼神十分认真,神色不显半分慌乱,便又将其话语的可信度提升了几分。


倒是赵晚晚开始慌了,“真的?”


“做我们这行的不挣钱,衣服是真皮的,已经送干洗店了,但手机是刚买的,里面存着很多孩子的照片,钱包里的现金不多,也就三五千。”他说得一本正经。


“三五千?”赵晚晚一惊,提高了嗓门,“这年头谁还带那么多现金出门!”


一丝窘迫和尴尬显露在男人的脸上,他低声说:“我很穷,还要养爰爰。”


爰爰?赵晚晚回头望着立在一旁的无比天真的小姑娘,不由蹙紧了眉。


赵晚晚没有钱了,就只能以身抵债了,字面意思上的。


郑棋元说他这段时间排练很忙,没空顾着小爰爰,于是小赵姑娘承担了接送小公主上幼儿园的任务。郑爰爰念的是私立幼儿园,小班教育,会有作业,这个月要练的是算术题。郑棋元说,幼儿园教得很深奥,他也不懂,正好小赵姑娘学的是会计,就请她帮爰爰看一看。


幼儿园的算术题能“深奥”到哪里去?赵晚晚十分不解,随后拿着郑爰爰的作业本陷入了沉思——什么是数轴圆弧算法?16+7=16+5+2=23,为什么要这么拆?


郑爰爰奶声奶气地叹了口气,而后拿起笔教她:一个圆弧就是5,7拆成一个圆弧和一个2,16先和圆弧加,然后再去加上2。


赵晚晚目瞪口呆,这是什么神奇的算法?


“老师说的,要听老师的。”小姑娘皱了皱眉,又小声说了一句,“是爸爸说的。”


赵晚晚了然,按捺住复杂的心情,弯下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脸——她太懂事,也太乖了。


“爰爰,我们不听他们的,姐姐教你……”她的目光在房间周围转了一圈,“教你打算盘好不好?”


小赵姑娘的算盘打得飞快,在她的小时候,幼儿班流行过一段时间的珠心算。那时候她拿过一次区二等奖,算是她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之一了。她还记得那时候的奖品是一盒二十四色的水彩笔,赵颂芝高兴得把笔供了起来,直到里头水彩干透了也没给她用。而当下,能拿着巨盒油画棒在纸上涂涂画画的郑爰爰,显然是比她那会儿要幸福多了。


“在画什么?”赵晚晚悄悄坐到小姑娘身边看她画画。


郑爰爰本就是一个安静的性格,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比同龄小孩要专注。小姑娘今天的麻花辫是赵晚晚扎的,幼儿的头发软绵绵的,有些偏黄,一开始赵晚晚以为这是黑色素缺乏,但现在看来她是营养不良。这很奇怪,郑棋元待她极好,从家里的陈设到昂贵的幼儿园,这种好是装不出来的。


“爸爸。”郑爰爰突然开口。


赵晚晚正盯着小姑娘的头发想得出神,扭头却见对方正用小手指点着画上的一个勉强可以看出人形的生物——她画的是郑棋元。


“是我。”小姑娘又点了点紧挨着“爸爸”的另一个更小的人形,放低了声音,“我是有点儿小的。”


赵晚晚忍俊不禁,不由想逗她,“那爰爰画个我好不好?”


小姑娘却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画了”,而后点了点更远一点儿的地方,那里也杵着一个人形,拿着一个方框框,旁边还站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是你。”她说,又点了点方框框,“算盘。”


好嘛,算盘都有了,只不过珠子全掉光了,赵晚晚心中暗笑,随即点了点旁边那团白花花的东西,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是小呆。”小姑娘突然不说话了,慢慢捏紧手里的油画棒,末了轻轻加了一句,“它死了。”


相片是郑爰爰跑回房间拿出来的,那是一只在草地上奔跑的白色泰迪,它的眼睛红红的,很有辨识度。相片不算清晰,看起来更像是从手机视频里截取的一帧图,但它被放在一个漂亮的白色相框里很好地保存了起来。赵晚晚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郑爰爰的床头摆着这样一张相片,是因为小姑娘习惯将相片背了过来。


“小呆要睡觉。”这是小姑娘的原话,她会在想它的时候才翻过去小心地看上两眼。


赵晚晚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心脏像是被扎了一管空气般又酸又麻。她低头见小姑娘抱着相框不说话,便蹲下身轻轻拥住了对方。


“爰爰知道,什么是‘死’吗?”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地温柔,见小姑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便接着轻轻地同她讲,“‘死’就是要去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了,并不是离开,而是我们只能在梦里见到他们,而他们也能在梦里看到我们。”


赵晚晚不知道这么同她解释是不是合适,但这确实是她能想到的,关于死亡的,最美好的说法了。


然后,她听小姑娘说:“那我能不能,看到妈妈呢?”


……


郑棋元是一个文青,很时髦的那种。


这是赵晚晚在帮他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她在杂物里翻出了他的身份证,一模一样的脸,名字却不是同一个。彼时小赵姑娘震惊于他竟然是八零年的事实中,丝毫没有疑惑过,为何他的钱包被自己丢了,身份证却依旧还在。


那段日子应该是她人生里最放松的时光了,身心回归到一种难得的平静当中去。她在这户单身父女家“还债”,却并没有丝毫寄人篱下的感觉——她本身也没地方可去。


郑棋元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的付出与他的性格一般井然有序。赵晚晚毫不怀疑,在这个即便并不完整的家庭里,郑爰爰也能长得很好。她很乖,也很聪明,没有同龄小孩那般缠人,却依旧执拗于一些她自己的原则,正如小呆的照片要永远背着她放、总是对自己的爸爸说谢谢,她睡前总是会看一本已经翻烂了的故事书。


《绿野仙踪》,多萝西和她朋友的冒险故事,赵晚晚以前看过,便每天顺着字一个一个地念给小姑娘听。而等待她们的是某郑姓慈父切好的水果,当季的草莓、车厘子昂贵,她和爰爰一人一盘。那真的不像是债主和打工人的关系了,有时候她总会生出一种郑棋元在把她当女儿养的错觉来——他似乎是刻意的,在这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身上贯彻着一种公平,可即便是做给她看的,她也很喜欢。


赵晚晚曾经问过郑爰爰,为什么那么喜欢这本书,小姑娘很认真地告诉她,因为多萝西有一只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小狗。意料之中的答案,于是她又问她,那爰爰想当多萝西吗,小姑娘摇了摇头,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爸爸。


世间难有两全法,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地得到,又在不断地失去——留不住的。郑爰爰终归是会长大的,她会明白这个道理,也会学会告别。但这件事,并不能由她赵晚晚来教她,因为学会告别这一课,她从来也没有学会过。


郑棋元这段时间确实很忙,有时候回到家都快接近零点,而这时候爰爰早已睡下。那会儿他会悄悄地打开女儿的房门望一眼,然后缩手缩脚地回到客厅,被赵晚晚笑称这一家之主和做贼一样。她早就发现了,郑爸爸在女儿面前的沉稳可靠,至少有三分是装出来的。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那一日,赵晚晚向晚归的男人提问。


郑棋元一愣,视线在冰箱上的日历间晃了几圈没反应过来。


“冬至呀,大忙人。”赵晚晚笑道,“厨房给你留了汤圆,芝麻和花生馅儿的。”


小姑娘笑得好看,男人便也跟着弯了弯唇。他已经很久没过冬至了,而事实上,在领回郑爰爰之前,他除了春节,好像什么节日都不过的,甚至是自己的生日。可赵晚晚不一样,她从小过得就是赵颂芝的老黄历,天干地支背得顺溜。


汤圆一直被温在蒸箱里,并不烫口。男人握着小勺慢条斯理地捞起一个,然后轻轻咬一口。赵晚晚似是无意般微微移开眼,郑棋元的皮相长得实在好看,吃相也是,他其实一直活得很精致,区别于绝大多数的独居男人。这样的人啊,她的心脏一紧,开始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还有一个女儿。


郑棋元很坦然,也很神秘。他应是经历过太多东西,岁月将他的性格打磨地圆润又不失温度。有些事,赵晚晚不敢问他,而在公寓有限的空间里,她能得到的线索仅有这么几点:郑棋元并非他本名;郑爰爰也并不一定是他亲生女儿;其实还有一件事她能确定——他并非那天同她说的那般穷,因为他的那柜子红酒很贵,她用手机二维码扫过——她的手机据郑棋元说是也被扔了,于是好心的他送了她一部新手机,智能的,挂着郑先生的身份证。


郑棋元的生活极其干净,几乎没有任何不良爱好,不抽烟、健身、吃素。可他有个习惯,每次排练回家洗完澡,都会小酌上半杯红酒,这大概是他最“野”的爱好了。他的酒量可能真的可以,但他的脸皮薄,半杯酒就容易上脸。他喝酒的时候很安静,垂眸盯着视野里的某个并没有意义的点,素手摇着高脚杯慢慢地晃,即便客厅里多了一个赵晚晚,他依旧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赵晚晚一直觉得,彼时在同一个时间点的同一个空间里,他们之间也会有一道屏障。


可这天不一样,这天是冬至,有汤圆,是暖的。汤圆配红酒,算是中西合璧,这又有点儿音乐剧的意思了。郑棋元慢慢吃着汤圆,抬眸看了一眼正在发呆的赵晚晚,一句话没经过大脑思考便脱口而出:“晚晚要来点红酒吗?”


看着小姑娘微微发懵的神色,以及慢慢发亮的眼睛,他笑着转身走进厨房又拿出了一个高脚杯。


“红酒入口是涩的,而后回甘,余味很长,最后又有一段淡淡的苦,就像……”男人深吸一口气,“活着的我们一样。”


赵晚晚学着他的样子,慢慢晃动着酒杯,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旋转着,恍若生命流动着的血液。


“生活……就像一个圈啊。”他说,酒精的绯红渐渐染上他的脸。


“所以,你现在叫郑——棋——元。”赵晚晚的胆子在酒精作用下变大,笑得也更加放肆了些。


男人笑而不言,他大概是十年前改的名字,没有任何缘由,仅仅是这一个词在不经意间漫上了他的心头,令他难忘。与其说是他选择了这两个字,不如说,是这两个字俘获了他。事物与事物之间,人与人之间亦复如是。


“她和她妈妈长得很像,我最后一次见她妈妈,大约也有十几年了,那时候她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郑棋元说,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算是为对面的女孩解惑,他其实一直知道她心中的疑惑。


赵晚晚至今都并不知道眼前这个悲伤的男人和爰爰的母亲有何渊源,或许曾经相爱过,又或许仅仅是相识,但如今却有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郑爰爰是郑棋元的逆鳞,过去、现在、将来,永远都是。


“晚晚,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郑棋元问,可身边的女孩已经伏在酒杯旁睡熟,呼吸轻缓又绵长,而窗外,天快亮了。




『五』


赵晚晚这天晚上做了个梦,记忆中无数零碎的片段铺天盖地袭来,压得她喘不上气,在沁凉的秋季,她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几点了?她掏出手机一瞧,意外地看到了一条短讯。


陈蹊:“晚晚姐,江湖救急!周六音乐剧季展闭幕铺了红毯,人手不够!”


看来是私活,但赵晚晚并不排斥赚外快的机会,毕竟她的周末除了逗猫也没别的事情好做,于是她快速地回了一个“好”字。


工作牌隔了一天就寄到了赵晚晚手里,周六她轻装出门,场馆离公寓不远,她没去赶地铁,而是在家门口挑了一辆共享单车,风风火火地杀到了剧场后门,然后遇到了正在寒暄的两个熟人。


“呦!”郑云龙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她一番,而后皱了皱眉自言自语,“怎么感觉矮了点儿。”


他有一米八七,正常人在他面前都只有被俯视的份儿,赵晚晚懒得理他。


郑棋元目中却闪过一丝惊喜,可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对面的姑娘敲了敲车铃,又晃了晃手中的工作牌,“借过啊,二位咖,小打工人要赶时间了。”


也不知是否是郑棋元的错觉,他觉得赵晚晚有点儿躲着他。


“哥,别介意,一直很忙的她。”一旁,去年刚从北京跑到上海的年轻后辈笑着帮姑娘说话,“晚晚,人很好的,老北京人了,怼人厉害,就太熟了,我和她。”


郑棋元眉头一抬,他当然知道赵晚晚好,但这话从另一个男人口中说出来就挺变味的。


……


化妆组缺人是赵晚晚没想到的,在看到妆镜前的郑棋元后,她的心情就更加古怪了。


“确实是缺人。”她有点儿生硬地同男人解释道。


郑棋元点头,“没事,你随意。”


可这哪是可以随意的事情?当年在北京,她在面前这个男人的帮助下,在剧院谋过职,认真拜师学过一段时间的化妆,但时间不长,还没学到能化上主演的程度,她就独自离开了北京。所以今天她化郑棋元,倒是他们的头一次。


郑棋元生活自律又吃素,因而皮肤保养得比一般小鲜肉还好,眉目深邃,也不需要太过修饰。给他上妆其实挺简单的,男人微微闭着眼,任凭她手中的修容刷在脸上慢慢扫过。有的人面容深邃,闭眼会温和些许,而郑棋元却刚好相反,他睁眼的时候气质柔和,闭上眼气场却陡然冷下了几分,淡淡的哀伤与孤独爬上了他瘦削的脸颊,这或许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郑棋元的唇形很薄,纯色也很浅,赵晚晚从化妆包里挑了一支淡色的唇膏,用唇刷为他提亮。这是第二次,她如此近距离地贴近他的脸,而此番他闭着眼,她便能放任自己更加大胆一些。


唇刷一点一点地略过他的唇角、唇峰,赵晚晚莫名有些心慌,因为她发觉自己的手在抖,生理上的,她一直刻意地在回避着那些她最后离开前的回忆,但很明显效果不佳,人的身体总是比大脑和心脏要来的诚实。


“好了。”赵晚晚说,收起化妆刷,往后退了几步。


男人睁开眼,便又是那个她熟悉的郑棋元了。


“你……”


“我……”


果真是无用的默契。


“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加深的?”赵晚晚再次抢先说,将对方的旋转椅转向镜面。


镜面中的男人端坐在椅子上,旁边靠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像一幅画,郑棋元想,又有点遗憾,如果晚晚脸上的表情再放松一些就好了。


“哎,郑老师,流程看一下,马上要彩排一遍。”久违的吴关推门而入,继而与赵晚晚面面相觑。


“您别告诉我,您也是来挣外快的?”赵晚晚诧异地问。


“还别说,”吴关长叹一声,“都是打杂的,我还没报酬。”


老吴的夫人是剧场的高层,他现在算是免费的苦力。


郑棋元接过流程单,被助理引了出去,临了回望了一眼赵晚晚,她低着脑袋没有看他,依旧在整理着她那个不见丝毫凌乱的化妆包。


吴关站在一旁不说话,赵晚晚跟了他有三年,他真心爱护自己这独苗徒弟,可有些事情他是不能插手的,而作为过来人,他其实一直都清楚,“顺其自然”这个词,其实并不好。


有一回,他问小赵姑娘:“晚晚啊,我其实一直很好奇,明明你学的东西和音乐剧毫无干系,为什么你会对这个行业那么熟悉?”


当时她这般回答他:“我在北京那会儿做过化妆师助理,还跑过场工,三四十斤的布景,我一个人就能抬。”


而他现在似乎明白了。


……


腰酸、背痛,手借不上力气,到底是老了,赵晚晚有点丧地想着,夜晚的楼道灯光很暗,她往包里摸了半天没找到门卡。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笑,扭头便见自家室友也回来了,看来今天的地铁不挤,赵晚晚想,可再一看,对方脸上妆都没卸干净。


“我来吧。”他说,从口袋里摸出了门卡,青岛人身高腿长手也大,门卡在他手里分外小巧。


“滴滴”两声门开了,男人往后退了一步,先让赵晚晚进门换鞋。许是今天劳动过度,弯腰的瞬间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而后被人一把捞住,扶到了沙发边上。


“没事吧你。”郑云龙犹豫着问,“这么拼,有意思吗?”


这是个好问题,有意思吗?赵晚晚不知道,但她不想错过任何一次经历,离开北京以后,便好像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很用力的活着,贪婪地呼吸着周遭的空气。很累,但她确实也拥有的越来越多了。


“你和棋元哥认识?”郑云龙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他从来不是一个八卦的人,现在他的神色也依旧正经,就像是仅仅在问一个普通的问题,而赵晚晚回答与否都无所谓。


赵晚晚想了想,说:“也……算是室友吧。”


郑云龙沉默了两秒,而后“哦”了一声,又道:“你早点休息,多睡一会儿,有事……就敲我的门。”


赵晚晚一直觉得青岛人挺不解风情的,但有时候心思却也细腻,音乐剧演员,就都挺神奇的。她望着对方慢慢晃回房间的高大身影,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那个背影微微一顿,继而摆了摆手,径自进了门什么也没多说。


赵晚晚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猫窝旁挨个摸了一圈,郑云龙虽然自己过得很糙,但对待猫咪一向“视如己出”,猫粮是早上添的,他买的很贵,即便自己有时候穷到只能水煮素菜,也会给猫买高档的妙鲜包。


他以后也一定会是一个好爸爸的,赵晚晚心想。


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天气,半夜会下雨。秋天的雨大却少雷,但她在睡前依旧没有把房门关严,并叮嘱客厅里的三只小猫道:“如果害怕的话,就进来找我。”


小猫咪们“喵喵喵”地甩着尾巴,好像真的听懂了一样。


郑云龙刚搬过来的时候,对她的这种做法不以为意,但在一次夏夜暴雨之后,那三只小猫竟真的溜到了女孩房间里,就窝在了她的外套中,像是找到了一个避风港一般。他大脑里“猫不会怕黑,也不怕打雷”的认知瞬间被颠覆了个彻底。


“你不懂,”赵晚晚告诉他,“依赖和陪伴是任何生物的生理需求。”


尽管郑云龙还是觉得赵晚晚有时候太过感性,但必须得承认她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毕竟现在他的两只猫待她比自己这个主人还亲。




『六』


“好吧,实话是,我对我的将来,没有什么期待。”关于上一个问题,四年前的赵晚晚是这样回答郑棋元的。


“爱好、兴趣、喜欢……这些总有吧?”郑棋元尝试着慢慢开导她。


“嗯,我想想,”赵晚晚蹙着眉,一遍又一遍在大脑里检索着自己贫瘠的人生,实在有点儿痛苦,“我小时候尝试过写小说,但最后被……就没保存,大一点的时候有想当美妆博主,因为那时候会羡慕直播间里的女孩子有那么多化妆品,这也算吗?”


“当然。”郑棋元点头,继而很认真地建议道,“你想不想来剧场玩?”


剧院的后台,这又是赵晚晚人生中的一张新地图。道具间、服装间、化妆室、演员休息室,区域之间分类井然有序,但一到演出时刻便又会连成一条颇为混乱且热闹的流水线。服装师在化妆间抓人,戏装便服混搭的演员在走廊上开嗓练词,场工搬着道具穿梭在后台和舞台间……似是有一只手将那神秘的帷幕缓缓拉开,然后一个全新的世界全然摊开在了她的眼前。


这也是郑棋元的世界。


郑棋元的房间面积并不小,但他把更多的空间留给了储物,直到那时赵晚晚才知道客厅里CD架上展示的CD仅是冰山一角,作为一个极热爱自己事业的音乐剧演员,郑棋元收集的各类素材远比赵晚晚想象的要庞大。


“《猫》、《歌剧魅影》、《悲惨世界》、《西贡小姐》,来,体验一下。”郑棋元手里拿着的是传说中的“四大”,还附赠了一本他原来音乐剧入门的理论教材。


赵晚晚接过对方手里的东西,突然觉得备有压力,“怎么觉得像是又回到了大学?”


郑棋元笑道:“不好吗?好好看,我这里要考试的。”


赵晚晚找到了生活新的追求,似乎明面上是这样的。她白天跟着郑棋元一起去“上班”,晚上回来便盘坐在沙发床上,就着翻译资料,啃着那一部部“生肉”音乐剧。有的时候,郑棋元会陪她一起看自己的这些珍藏,或是跟着哼上几句,又或是同她讲一讲那些他喜欢的演员,他们各自的特点和轶事。


音乐剧很有意思,赵晚晚想,投身于此,似乎真的能令人热血澎湃。也因此,她陪着郑爰爰的时间开始变少。郑爰爰总是一个太令人放心的小姑娘,她能自己用勺子吃饭、一个人关灯睡觉,不会像同龄的孩子一样乱扔玩具,也不会挑食。


秋去冬至,冬去又春来,那一年的春雷过早地来了。那是一个寻常春夜,客厅里挂钟的时针刚过“12”,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滚滚雷声纷涌而至,窗外的天地如同轮播的幻灯片,一闪一闪地伴着轰鸣,世界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赵晚晚这几天都泡在剧场,生活忙碌却充实。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洗漱过后几乎躺倒就睡,这样的日子令她几乎忘记了去多愁善感。是夜,雷声透过她的耳膜,却并未成功唤醒她疲惫的大脑,小赵姑娘翻个身继续睡,手向后一伸,却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还有温度。


赵晚晚心头一惊,当下睡意全无,指尖轻轻地推了推那团不明物体,“是爰爰吗?”


那团毯子动了动,然后从毯子底下伸出了一只小胳膊,轻轻抓住了赵晚晚的手。窗外,又是一阵雷声,藏在毯子底下的小家伙又是一个哆嗦。赵晚晚眯了眯眼,又吐出了一口浊气,而后连人带毯地将面前的小团子抱了起来。


“爰爰,”她将小姑娘拥到自己怀里,直直地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该睡觉了。”


说完,她抱着郑爰爰走到了她那间粉红色的卧室,黑暗中的房间没有任何颜色,可于她们而言,这里又的的确确是一个梦开始的地方,那是一个避风港,港中人无惧港外的风雨。


第二天清晨,郑棋元在客厅没有见到赵晚晚,他走到郑爰爰的房门口,轻轻推开门,见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相拥着睡得正香,便又悄悄地合上了门。


自那天起,赵晚晚又开始接送郑爰爰去幼儿园了。小姑娘的确很乖很乖,可正因为她太乖了,会让人忽略她只是一个不到四周岁的小姑娘的事实,她怕黑,也怕痛,她其实什么都懂,但她什么也不会说。她喜欢自己的家,喜欢自己的爸爸,甚至喜欢突然闯入她生活的赵晚晚,而同样,她太害怕失去了——她太像她了。


“就好像真的有了一份工作,还提前多了个孩子。”赵晚晚这么对郑棋元说。


彼时,男人正在翻找着自己CD收藏——小赵姑娘问他借初版的《法扎》影像,她就像是一块干涸的缺水很久的海绵,被他无意地带入一片广袤的海洋中,疯狂地吸收着一切水分。


“很累?”这版《法扎》画质极差他不怎么喜欢,应是被他塞在了很边缘的地方。


“嗯,但人要活着总是很累的。”赵晚晚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不工作怎么办,你养我?”


郑棋元手上动作一顿,而后慢慢转过身去,同女孩说:“好啊。”


赵晚晚的心脏猛地一颤,她抬头死死地盯着对面男人的眼睛。她幻想着他只是在同她说笑,而后接着这个玩笑与她说“晚晚,你是学会计的,那你帮我算算再养一个小姑娘会不会破产”,诸如此类的话。


可郑棋元并没有,他的语气平和,神色认真至极。


“郑迪。”她叫的是他身份证上的名字,而后淡淡地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可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一句玩笑呢?”他的目光平静,似是一片毫无涟漪的湖水。


赵晚晚却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一脸不可思议,“你要把我当第二个爰爰吗?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郑棋元,叔叔?”


郑棋元的脸上闪过一丝愣怔,缓缓开口:“你,可以这么叫我。”


赵晚晚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了句“你好残忍”,便转身走了出去,再回来时她的手里拎着半瓶红酒,以及一个高脚杯——她当着他的面,将一杯倒得满满的红酒全部灌入了喉头。


“赵晚晚!”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久违的愤怒,上前一把夺过女孩手中的酒杯,却不料对方突然弯下了腰。


“郑棋元,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能容忍我到什么程度?”她笑得直不起身,又慢慢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布满苦涩的脸,“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养她?为什么要教她乐理?为什么让她认识爰爰?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她不傻,她一直都知道,她这一年经历的一切都十分不符合常理,但她从来不愿也不敢细想,从某种意义上,她比郑爰爰更加害怕失去,因为她拥有的实在太少了,而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有了一个家。


“这是不对的。”她说,慢慢地朝他走近,而后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郑棋元的呼吸一滞,却并没有躲开。


这是赵晚晚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郑棋元,他的五官长得其实并不精致,但他却拥有一双过分好看的眼睛——并非天生的,他眼眸中蕴藏着的光泽皆是后天染上的颜色。作为一个音乐剧演员,他在开局就拿到了一张最好的牌,可之后的路却辗转曲折,在之后的十年里,天之骄子落入凡尘,他经历了太多次失败,也承受过太多生离死别。他其实并非世人眼里那般坦然从容,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也总会感到孤独和委屈。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温润如玉、心怀善意。


“对不起。”她小声说,飞快地松了手又向后退了一大步,眼神闪躲,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郑棋元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大脑里似乎又出现了第一次遇到她时的画面。


“晚晚,水里很冷的。”他突然说。


立在他对面的女孩突然愣住了,目光呆呆地看着他,恍若一座被突然冻住的雕像。


“所以那天你到底为什么会在湖边,你想做什么呢?”又一个声音从她心里响起。


……


那一天,郑棋元向往常一样哄女儿睡下,而后拎着刚收到的剧本出了门,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读词。北京的秋夜凉爽,借着那轮并不明亮的月光,他像是接收到某种指引一般地走到了一片未名湖边,那是一片极美的湖泊,在星空下泛着粼粼微光,而在离他不远处的湖边,立着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姑娘。


那是一个被养得很好看的小姑娘,一眼便会让人欢喜,郑棋元当时觉得爰爰长大了,大概也是这般模样的。可下一瞬间,湖边小姑娘的神色开始恍惚,一边举着手机打电话,一边慢慢朝着湖中心走去。


郑棋元吓坏了,飞快地冲下去把人往岸上拽,夜晚无人的湖很危险,他迫不得已冲着对方的颈动脉一拍,把人直接敲晕了过去。


小姑娘的手机落到了他的手上,屏幕一直是亮着的,她一直在向一个空号打电话,一遍又一遍。桌面搜索引擎保留着最新的几条记录:“溺水疼不疼?”、“酒后溺水有没有感觉?”……


再然后,小姑娘晕沉沉地趴在他背上,不停小声地说着:“外婆,我想回家。”


于是,他带她回了家。


郑棋元活了快三十五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他自诩唯物,却又是一个太容易共情的人,在某一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力,叫作“命中注定”——小姑娘不重,背在身上轻飘飘的,可她的灵魂却很沉,砸得他心口生疼。


……


赵晚晚的心脏遽然一紧,原本那段被她刻意忘却的记忆闪现出了一星半点的片段,她全想起来了,是他拦住了她,用拙劣的、根本不堪推敲的借口困住她,然后,给了她一个家。


“郑棋元,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羡慕她。如果可以,我更情愿你是我爸爸。”




『七』


一场秋雨过后,室外温度不过二十,这般的天气,宅在公寓里,缩在沙发上看剧是再舒适不过了。赵晚晚靠在沙发上撸猫,电视里放的是这版《法扎》是99年维也纳的初版,是她刚来上海不久后收到的,快递上的寄件人含糊其辞,但她认得这个字体。


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她不知道,她甚至至今也分不清依赖和爱的区别。她可以确信一个事实——她能有今天,都是因为他。如果没有他,她或许依旧会徘徊在酒醉的夜场,又或许早就死在了那个秋季。


郑棋元的脸上总会带着一种赵晚晚看不懂的神色,彼时她会觉得那是孤独和伤感的结合体,但现在她认为那是一种悲悯,一种看破俗世之后的坦荡——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那时做出的那个决定很荒唐,但他确实尝试着在拯救着她。


她相信自己的确是爱他的,即便这份感情可能是畸形的,即便她的人生原本就扭曲得无以复加。


她将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切都揣在了一个小盒子里,紧紧地封闭起来,然后带着它奔向了远方,去追赶一个她并不能确定的未来。这样也不错,她想,至少,现在她可以奢望一下未来了。


……


季展结束了,郑棋元是上午十点半的飞机。


他把时间告诉过赵晚晚,但她没说会送他,所以大抵也是不会来了。


可他一直在等,拎着没被托运的行李,里头装着两盒泡泡玛特,白羊和处女,那是爰爰和他的星座。赵晚晚其实是一个很细心又极敏感的女孩,因而她时常会太过在意别人的感受,从某种意义上,她才是真正的无私无畏。


然而有件事她肯定不知道,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把她当第二个爰爰,或是长大后的爰爰来看。


原本不单纯的人便是他,先变质的也是他。


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微信界面弹出一条讯息。


晚晚:“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找机会问你,那时候,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谁?”


看到了谁呢?看到了长大后的爰爰,还是记忆里早已模糊的爰爰的妈妈?


郑棋元:“大概是看到了我自己吧……”


一分钟之后,晚晚:“谢谢。”


她不会来了,起码今天不会来。


他的眉间流露出了短暂的无奈与苦涩,唇边却又漫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能捕捉到的笑意,他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仿佛有一块压在他心头多年的石头,历经岁月洗濯之后在某一刻自然而然地滚落——如愿以偿地,他得到了一个答案,一个很好的答案。


男人拎着并不多的行李走向登机口,步履轻松,没有犹豫。


上海的天空一片湛蓝,远处一架架飞机重复着起飞与降落——它们无论飞向多遥远的天空,总会降落到合适的停机坪,寻找到一个能够休憩的避风港。


他想起那年赵晚晚站着剧场的舞台上对他说的话:“郑棋元,你知道有一种会恐高的小鸟吗?它其实很勇敢,而且并不害怕从高处坠落的痛,但它很焦虑,它担心自己会因为飞得太高而再也回不了地面,再也找不到家。”


家,是小鸟最希望的。在某种意义上,似乎人人都是一只恐高的小鸟,赵晚晚是,郑爰爰是,就连他自己也是。所有的人都渴望能有一个避风港来度过人生的风雪。


上海与北京,一南一北的两端,截然不同的风光却在某一点上如出一辙,那便是它们的秋季都很短,冬季却又都很长。上海的冬天会下雪吗?郑棋元不知道,但他在那年冬季,和一个女孩在北京度过了一个最长的夜。那日出东方播撒下的晨曦于寒霜冷雪中开花,又印在女孩安详的睡颜之上,既美丽又灿烂——这是他的独家记忆,被锁在他的那个小盒子里。


有的人已经习惯孤独了,孤独的人总有一个很好的优点,他们总会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等待一片雪花落入温床,等待一树枯枝重新抽芽,等待一场春雨漫入四九城的城墙,等待……等待未来的轮廓慢慢显色,等待一个女孩走出半身的漂泊,于他身边再次降落。


郑棋元想,那一定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了。


『完』



*...*...*...*...*...*



『后记』


工作很忙,也鸽了几个月,这次联文是暑假答应的,原本的大纲只是一个年龄差的轻松小言,但今年后半年自己也经历了一些挺难熬的事情,本文的构思是在一月初,那时《明侦》还没有播,而我是在云音乐推送中找到《曾经我也想一了百了》这首歌的。中岛美嘉的现场版并不完美,她那时候面临着失聪,那声嘶哑的“对不起”像是一记脉冲捅入了我的心口。


这是一篇很特别、很“不伦不类”的文,从本质上来说,它甚至不算言情。我曾在联文组群里戏称自己偏题大王,因为它的主线也不是带娃。但它的主旨依旧是“成长”,是儿童的成长、也是成年人的成长,居住在一起的人相互关照、相互治愈。赵晚晚陪郑爰爰度过她特殊的幼儿期,郑爰爰也同样在陪赵晚晚迈过她人生的一道坎。从没有一种说法是“我只需要你”,而有的是“我们彼此需要”。


从化学的角度来说,比之纯净,情感更像是一种混合物,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或是黑暗、或是光明的面,它们经过大脑的过滤维系在一起,诞生了那些每个人记忆里提取的最真实的体验。因此,【没有一种情感可以被定义为“畸形”】。这一点,是我最不认同赵晚晚的地方,也是我此刻最想同你说的话。


最后,祝大家春节快乐、身体健康。


BTW,《妖女》真的会写完的,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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