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双月

梦女文手,慎点,自娱自乐不上升真人,喜欢北极圈,更新贼慢。

【红日初升】刘宪华篇·小玫瑰与彼得潘

@梅溪湖织梦联文组 ,联动 @忍和 

关于Henry的大船BG文,故事起始于1927年的太平洋,一颗糖心彩蛋。

近代版彼得潘故事,女主龙妹。


*...*...*...*...*...*


『一』


“听着,Henry,这很困难,虽然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七八岁的小姑娘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碎花裙,娇滴滴的声音比那蜜糖还甜美。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生着一副标标准准的东方人面孔,蓄着一头微长的蜷发。他身上穿着弗里泰尔号船员的老款制服,可这最经典的海员制服却被他穿得极不正经。外套被胡乱地甩在肩上,衬衣的领子皱巴巴的,“没有丝毫‘绅士风范’”——这是老船长的原话。他不仅没按规定系紧最上方的纽扣,袖口更是被松松垮垮地挽起,从而露出了大半截小麦色的健硕手臂。他的站姿同样很不规矩,就这么懒洋洋地抱着手臂歪在邮轮粗壮的栏杆上,凉爽的海风胡乱地撩拨着他的头发,更令他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一阵绵长的汽笛声自港口的另一端传来,不用想,那又是一艘货轮启程了。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幕啊,涡轮的轰鸣声沉稳有力,船身斑驳的红漆在阳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而海面便再次泛起道道波纹。年轻人的目光越过身旁小姑娘的发顶,又穿过起居甲板接待室的雕花玻璃窗,精准定锚到了吸烟室旁笨重刻板的铜皮时钟上——时针刚过罗马数字“X”,而这已经是今天上午启航的第十五艘汽轮了。


上海港,“重洋之大航业,巨舰碇泊之埠”,这句话是上海浚浦总局对它的“盖棺评定”,刘宪华在某一年的报刊上读到了这句话。在他的印象里,这份未被烫过的报纸软趴趴得不像话,头版上却又被郑重其事地刊印了一张黑白相片,无数的汽轮就像成千上万只蚂蚁一般拥挤在了这狭小的相框里,但刘宪华却仿佛依旧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这是常年生活在海上的“水手”的特殊能力,如果他也能算得上是其中一员的话。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固执地认为,无论是相机最精准的调焦,还是画家最杰出的技艺,他们都无法还原海洋与港口的这种最原始、最真实的,最能兼具“磅礴”与“安宁”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形容词的伟大场面。是的,伟大!最伟大的港口们环绕着最伟大的太平洋,刘宪华时常这般想。而在他的心里,或许在这世界上也没有哪艘邮轮能比弗里泰尔号更伟大的了……


他听清了吗?丁玲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垂在胸前的两条麻花辫。刘宪华在她提出请求就一直没给她任何回应,既不答应,也没拒绝,反倒像是神游在外一般,他漫无目的地环视起了整个海面。


他准又是在大脑里编造起那些荒诞的童话故事了,丁玲玲撇了撇嘴。小姑娘今年只有八岁,却在太平洋上漂泊了有一半的年纪,她从六岁起开始自己养活自己——借着弗里泰尔号的“赫赫威名”,她将美利坚劣质的舶来烟草卖给上海滩的大老爷,又拿华夏最低档的茶叶重新贩给对岸的绅士。她卑微又年幼,却最懂得利用自己的“武器”,那最“甜蜜”的声音与最“无邪”的笑容,使她总是无往不利,当然,这些对象中并不包括刘宪华。


于是,她犹豫着再次开口:“Henry,你的刘海太长了,你就帮我这一次,晚点儿我来帮你修修头发,你知道的,我的手艺并不比加州的发廊差。”


“大可不必!”听闻此言,刘宪华颇有些“惊恐”地向后退了一大步,面上浮现起一种非常苦恼的表情,“So,how much?”


“二十。”丁玲玲小心翼翼地说。


“银元?”


“美元……”小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


刘宪华倒吸了一口冷气:“二十美元足够换上一盎司货真价实的黄金了,竟然有人会去买你的那枚假的金币?”


“所以说他傻。”小姑娘小声嘀咕着。


“丁玲玲!”刘宪华颇为不赞同地看向她,“这本来就是欺骗。”


小姑娘蹙了蹙眉:“我知道,所以我现在后悔了,可事实上这个买卖也并不是我去谈的,是老霍,他答应我,金币能卖到二十美元,而我那可怜的小弟弟是真的病得很重。”


霍克德,东南亚人,弗里泰尔号上的老机匠,他的中文与英文都很生硬,为人处世却圆滑狡黠,那是一只彻头彻尾的老狐狸。尽管他在船上待了好些年也没得到任何晋升的机会,这很正常,毕竟他的手艺很差又好吃懒做,可他的人缘却出奇地好,似乎在这整艘邮轮上也只有刘宪华不喜欢他了。


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姓霍的就是个骗子!”


丁玲玲疑惑地抬起头:“可他还说你是个骗子。”


“我不是。”他有些生气地皱起了眉,又十分认真地俯下身子与小姑娘平视,“玲玲,我不是骗子。”


“我当然相信你。”丁玲玲颇为诚恳地点了点头,澄澈的目光直直地望进另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所以……你能帮帮我吗?”


很显然,这又是一个甜蜜的圈套,刘宪华恍然。


“Henry,我想换回那枚金币,但我开不了口。”丁玲玲从裙摆一侧的兜袋里摸出了一张小纸条递给对方,“这里记着那位少爷船票上标注的舱房号,求你了,Henry,拜托拜托。”


『二』


上午的港口喧闹非凡,一艘又一艘汽轮缓慢地驶向更深邃的海洋,弗里泰尔号将在午时启航,去往那遥远的美利坚——这对于刘宪华而言,总归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与整条船上的大多数被雇佣的水手不同,刘宪华是完完全全地属于弗里泰尔号的,他至今历经的整个人生都完完整整地在这艘邮轮上度过,从孱弱的婴儿到现在强壮的模样,二十年的时光仿佛弹指一挥间。弗里泰尔号常年往返于华夏与美利坚之间,只是偶尔停靠在日本南边的港口,他似乎无法计较自己在两头陆地上待过的时间究竟哪一边更长一些,毕竟邮轮靠岸的时间总是相同的。可他却总觉得自己是属于东方的,或许是这张彻彻底底的亚洲脸,又或许是他本人总是对那些古老的文字、难懂的口音心生亲切——那是一种融于血液的情感,是天生的。


与刘宪华一样,丁玲玲也是老船长“捡”来的。四年前,她的母亲带着一双儿女上了船,却因为一场突发的伤寒丢了性命。而因为这份“同病相怜”兼之“同气连生”,对于这对可怜的姐弟,他总是很关照,甚至抽空教了小姑娘英文。丁玲玲很聪明,她学什么都很快,也很勤快,她将自己和弟弟都照顾地很好。可这一次,小姑娘却给他惹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头等舱的少爷啊。”刘宪华无奈地看了一眼小姑娘留下的字条——“闻玉,7120”,客舱次顶层靠着可开放的甲板最大房间,妥妥的海景房。


适逢乱世,于华夏去往美利坚的富人很多。弗里泰尔号真的很大,规模堪比十五年前沉没的那艘泰坦尼克号以及它的同胞奥林匹克号。从上到下,头等舱分布在船体的二至四层甲板,以及五、六层的中部区域,暂住着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以及归国的美国人;二等舱则设在头等舱底部的两头,订购此处的往往是小有积蓄的中产阶级;而最底下的三等舱则住满了大胆的淘金者、与非凡的冒险家——他们奇思妙想,他们才华横溢,刘宪华总是最爱他们那副真实又热烈的模样。


一箱又一箱的行李被托运到了邮轮上,搬运工人并非船上的水手,大多是码头闲散的脚夫。行李箱的样式五花八门,木制的、皮制的、布艺的,可即便是同一属性的材料,质地也完全不一样。你瞧,那个沉甸甸的浅色木箱是黄花梨木的,显然是属于头等舱的某位富家子弟的,而那个深色的大皮箱颜色鲜亮却实则是三层牛皮开外的质地,但它锁扣上的镌刻着的签名却又是那么漂亮,龙飞凤舞且无拘无束,显然出自底下某位“艺术家”的手笔。


刘宪华兴致勃勃地依照着行李箱的外型,揣测着他们主人的模样,这是他自幼时便养成的习惯,从那“平淡无奇”的行李箱到各种华丽的家具家当,再从南洋的钢琴到更加庞大的别克汽车……他在托运的通道口观察着人生的千姿百态,仿佛此间的想象便能弥补他踩在“大陆”上那无比短暂的时光。


这一天也并不例外,当他靠在栏杆上思索“人生奥义”时,一队颇有气势的搬运工映入了他的眼帘——显然与这里大多的贫穷脚夫不同,这些人的穿着都很新,身材也更加魁梧,为首的汉子大约三十四五的年纪,留着一脸凶巴巴的络腮胡。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男人,初夏五月的天气尚未炎热,倒也不必缠上厚厚的围脖。


“需要帮忙吗,先生?”刘宪华整了整衣领,指尖轻轻弹了弹胸口那不落丝毫灰尘的船员勋章,而后上前颇为客气地询问道。


岂知那汉子不仅没有承他的情,反倒相当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刘宪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便颇有眼力见儿地退到了一边。他们一行总共有八个人,一轮一轮地搬运了二十多个木箱子,每个箱子都上满了黑漆,因此外人无法睹见它们真实的质地,至于里头装了什么,刘宪华更是无从得知。他只知道箱子里的东西似乎有些重——他们每趟是两个人抬一个木箱,却也依旧被累得气喘吁吁。


也不知这是第几个箱子了,一个相对瘦弱的搬运工脚底一滑,手上抬着的箱子便失了平衡,眼见着这“大块头”就要砸在他脚上,刘宪华眼疾手快,上前奋力一抬,哇,这个分量?他的眼睛一亮,便又见方才为首的汉子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多谢。”他说,可他的这副模样哪有半点感激之情。


刘宪华被他吓了一跳,赶忙收了手撤了回去,只是那个箱子实在太重,他等那帮汉子搬完箱子登了舱,才慢吞吞地揉起了自己的肩膀。


“那到底是什么?”他嘟囔道。


“好像是艺术品。”说话的是老关,他身上穿着与他同款的水手服,一张口便是一股酒精味儿。


老关是弗里泰尔号上的一位“资深”老水手,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关,是地地道道的华夏人,他在船上待的时间比刘宪华的年龄还长,也是一个出了名的老酒鬼。有人说,老关留在船上是因为当年去美利坚淘金失败,身无分文,无脸归乡。也有人说,别看他现在这副仿佛随时会淹死在酒缸里的模样,当年可是十分勇武,甚至救过老船长的命。


“玲玲找过你?”老关问。


刘宪华一愣,继而点了点头:“对,她也和你说了?”


“什么?”老关显得很迷茫,便又接着道,“我今天早晨酒醒后便去瞧了一眼他们姐弟。”


“她弟弟到底怎么样了?”刘宪华问。


“可怜的小丁当。”老关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本就不存在的眼泪,“他们那么依赖你,你应该多去看看他们的。”


刘宪华无奈,他当然想去探望一下小丁当,可他的姐姐却总是喜欢给他出难题。而说起来,那位头等舱的倒霉闻姓少爷,此刻应该登船了吧。只是,他应该什么时候去找他呢,又该怎么和他说呢?与达官贵人打交道有多麻烦,他不是不知道,哎,这真令人头疼。


刘宪华一边想着一边继续他的“航前巡游”,而不多时,走廊的尽头里传来了一阵喧闹。这里是六层甲板,从下到上来看,便位于“地下”二层,此间本应密不透光,但慷慨的弗里泰尔号邮轮却为每一层的乘客都开了一百多扇窗。与每一层都一样,甲板的尽头是餐厅,而这一层的餐厅则有些特殊。名义上,它是专为二等舱打造的,可这一层住的却不只有二等舱乘客,中心区域则依旧是头等舱的“势力范围”,然而即便是达官贵人,也分阶级,越到下层,人也就没那么“讲究”。而在他们眼里,此间的一等、二等又有何区别,“为人处世,与人方便”即可,这当然是独属于东方人的智慧。因而这一个不大的餐厅在非就餐时间变成了一个非常规的娱乐区,服务着此层无所事事的二等舱乘客、不拘小节的头等舱显贵,以及胆大随性总爱窜上高层的三等舱艺术家。


他们在赌博。刘宪华朝人群中心望去,熟悉的德州扑克,牌局便一目了然,而无论是庄家,或是大小“盲位”……怎么又是他们,年轻的水手不禁蹙紧了眉。这当然是他的“老熟人”了,在这个世道里,总有人会将发财的愿望寄希于航海。而无论是大到当初的哥伦布探索美洲,还是小到丁玲玲在邮轮上贩卖劣质的烟草茶叶,他们利用的都是更上层富人的猎奇心理。那当然是最底层人民的生存手段,尽管不那么光明正大,便如同餐桌旁组牌局的那几位。


互不干涉、相安无事。于理,他们是船上的乘客,即便是常年寄居在三等舱,那也合理合法;而于情,刘宪华显然与他们更“亲”一些,换句话,看这帮子弟兄戏弄一下头等舱的大老爷,他似乎挺乐见其成。可是这一回……“枪口”的位置坐着的是一个小少爷。


他必然没满二十岁,十八?十七?甚至肯能更小些。他的身材很瘦,脸蛋却出奇地漂亮,一双微微上挑的杏眼里嵌着一对晶亮的眸子,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吕宋呢帽,身上穿的是昂贵的雪纺衬衫,轻薄飘逸的面料上绣着精致的花纹,外头又配着一件茶色的马夹,是今年最时髦的款式没错了,上边镶着深色的贝壳纽扣同样别具匠心。这样的装扮,许是大户人家家里养得极好的小公子,这回当像是去出海游学,只是……这很不寻常,刘宪华微微蹙起了眉。


“弃牌。”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不动声色地摁住了小少爷想加注的手。


对方显然被吓了一跳,刚想反抗却又被他打断。


“你听我的,等下一轮。”他又说,不同于往常那略显轻浮的神色,他此刻的表情严肃得有些可怕。


小少爷被他唬得有些愣怔,却歪头看到了对方胸口闪闪发亮的船员勋章——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因此突然安定了下来。而此时此刻,牌局的输赢似乎于他而言不再重要,毕竟……他身边站着的,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水手呀,小少爷从来没有与这样的人接触过,更何况,对方长得还挺好看。于是这位思维异于常人的小少爷开始神游天外,慢慢想象起那离自己很远的海洋生活来。


直到刘宪华将双倍的筹码堆到他面前,又抓起他的手腕,将人一路拽上了两层甲板,他都似乎毫不在意,满心便只有“太平洋夜晚的星星是不是比其他地方更多”以及“年轻的水手有没有见过真正的美人鱼”这两个问题……


『三』


“啊,是这样吗?”小少爷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帽子,而后看向刘宪华,“方才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就要被他们笑话了。”


看,小“少爷”担心的只是“被人笑话”,而并非那几百美刀打水漂,刘宪华心道,这富家子弟的想法总是令人猜不透。


“请问您是船上的水手吗?”对方又问,目光再次瞟向他胸前的勋章。


刘宪华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挺了挺胸:“算是吧。”


“那你一定清楚,这船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一改之前的扫兴,小少爷显得兴致勃勃。


好玩的?弗里泰尔号上好玩的地方当然多,但适合小“少爷”的却很少,无论是室内仿制的棕榈球场,还是泳池旁的土耳其浴场……那都是设给真正的少爷的。


于是刘宪华想了想道:“六层有个女士沙龙,展出了很多会在航行中途拍卖的油画。”


“油画,谁的?”小少爷问,却突然脸色一变,“不对不对,那是女士沙龙,怎么适合我?”


“的确不适合你。”刘宪华叹了一声,又挑了一下眉,“陆地上的很多人都喜欢模仿我们水手,而他们总认为只有经历过风浪,才是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男人?”小少爷不明所以。


“对,真正的男人。你知道,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吗?”刘宪华退后了一步,与小少爷做起了示范,“我们要粗着嗓门说话,下巴抬到这里,昂首挺胸,然后走外八字,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


“对,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他突然凑了过来,也不等对方反应,便径自于对方耳边以一种只能两个人听到的音量说道,“最重要的,是要藏好你的头发,以及……耳洞。”


扑洒在耳边的热气于下一秒消散在了空气里,小“少爷”向后退了一小步,刘宪华却向后退了一大步。


“你怎么能够这样?”她涨红了脸,仿佛一朵盛开的小玫瑰,漂亮的眼眸浮着淡淡的水光,恍如泫着雨后的露水——刘宪华不禁看呆了。


“你看出来了。”小少爷变成了小小姐,她急得快要哭了,“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聪明,也很想笑话我?”


“没,没有。”刘宪华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这的的确确是他的错,他真的不该这么对待一个小淑女的,老船长说得对,他简直没有半点“绅士”风度。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忙向她道歉,但小小姐的眼泪便像不要钱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天呐,刘宪华,你都干了什么!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想要替她抹眼泪,却又不敢碰她。


“我不管。”她漂亮的小鼻子一吸一吸的,就这么飞快地背过身去伏在了栏杆上。


刘宪华慌了,背靠着同一片船栏,他努力将头向后仰,却见对方只是抓着栏杆,将脸蒙在手背后慢慢抽泣着,好不可怜。


“上海在戒严,整个四月党卫都到处再抓人,租界也不太平,法国人开的银行月头上也被一伙带枪的人趁乱抢劫……”她慢慢哽咽着,“我知道我应该听话的,可在家里哥哥管得严,都不让我出门,也没有人陪我玩。这实在太难了!”


小小姐的抽泣声令刘宪华的心疼地发紧,便只能毫无经验地胡乱安慰她:“你别哭了好不好,船上确实有好玩的地方,我陪你玩好不好?”


“真的吗,你说话算话?”


“当然,我拿水手的荣耀起誓!”


小小姐慢慢地转过头来,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可她的眼里哪有半滴泪水啊——他错了,她一点儿也不蠢。


“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找你呢?”她此时的声音欢快极了。


“刘宪华。”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晚上七点,你来刚才的餐厅找我就好。”


“七点?”小小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精致的银制怀表细细地拨了拨,“嗯,我记住了,对了,我叫闻玉,你叫我小玉就好。”


天呐,她就是那个倒霉的闻少爷,刘宪华突觉眼前一黑。


『四』


郑文玉上个月刚满十八,韶华之年的小姑娘,总是对外头她所不了解的一切事物充满着好奇心。她当然爱自己的家人,即便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家族很奇怪——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总是教导她遵循自由民主与开放包容,但家族里的每个人,她的父亲、母亲、哥哥……似乎都只学到了西方人的傲慢以及东方人的刻板。


不想被封闭,想出去,郑文玉向往着更大的世界,因而这一回,她终于鼓起勇气,踏上了弗里泰尔号的甲板。这一天她过得真的很开心,身与心是前所未有的无拘无束,她混迹在船舱的各个角落,不在乎身份地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像男孩一般大声地同旁人交谈。他们之中自然有人被她的装扮蒙骗,也有人看出来了却根本没道理当面拆穿。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如此美妙,阳光、船栏、甲板、水手……于是她更加期待着夜晚的到来,期待着那轮被海面托起的弦月。


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月光都从来不会是一件奢侈品,然而于邮轮而言,它又仿佛成了头等舱乘客的特供——天黑之后,所有的露天设施都停止对外开放,待在室内,愈在底下便愈难接近月光。然而资本的力量总是令人敬畏,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在天花板上绽放着夺目的光,这份璀璨足以驱散绝大多数人对未见月光的失望。


餐厅是西式的,却无处不散发着一股东方风情,暗红色的娇艳玫瑰隐匿在琉璃窗的波纹之下,雕花置物柜里错落有致地摆满了来自华夏的青花瓷餐具。餐桌上,蜜色的蜡烛于铜制烛台里安静地燃烧着。餐厅里的宾客很多,只是不同于白天的那份喧闹,此时此刻,无论是几等舱的客人,都无一例外地停止了任何没有必要的交谈。


餐厅的中心有乐队在演奏,这并非是一个很正规的乐队,就像是一只临时拼凑出来的队伍,乐手的装束更是五花八门。老钢琴师的面相挺凶,额上挂着一只厚厚的海盗眼罩,他高耸着脊背弹奏着热闹的舞曲,瘦骨嶙峋的手指轻快地在琴键上跳动着;小号手是厨房的帮工,拉美裔的小哥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他自己缝制的礼服里甚至没来得及换下浅灰色的厨师服。以及……郑文玉走下楼梯,一眼便看到了他,年轻的水手穿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礼服外套,左手托着一只擦得锃亮的小提琴,右手上的琴弓像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情人一般亲吻着琴弦。


他的手真漂亮呀,郑文玉想。


而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她,小小姐此刻恢复了女孩的打扮,明眸皓齿、肤白胜雪,一身淡粉色的收腰长裙更衬托出她的无可挑剔。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电流在胸腔里攒动起来,心脏顿时一阵酥麻,手上的长弓微微一抖,一阵极其突兀的声音便从琴弦上荡漾开去。


“嘿,哥们,认真点!”同伴们嬉笑着调侃他。


“我,我很认真!”弗里泰尔号上最会说话的水手此刻竟然有些词穷,颇为绝望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那朵小玫瑰,便看到小小姐微笑着鼓起了掌。


如何描述刘宪华此刻的内心呢,便如晴日里出航的船只陡遇暴风雨般躲闪不及,却又在雨过天晴之后找到了内心的“梦幻岛”。


……


这无疑是郑文玉这十八年来看过的最不正经的音乐会,却又是最令她难忘的,没有那么多规矩便,便也没有那么多“虚情假意”,那可是最纯粹的音乐啊,而所有徜徉在音乐里的人们都是平等的,就像被一场足以溶解世间一切“金钱能衡量的价值”的春雨,冲洗净人身上披着的那件“仅是为人所赋予价值”的外壳。餐厅中的所有人,或是微笑,或是啜泣,仅凭本能流露着自己的内心。


郑文玉简直爱极了这里的一切,直到最后一曲落幕后,年轻的水手将她小心翼翼地护送回头等舱时,她依旧兴致勃勃地与他探讨着今晚发生的全部。


“你说那是真的吗,老汤姆真的是弗里泰尔号上一任的首席演奏家,可他看起来实在有些特别。”郑文玉捏着裙摆转了个圈,绽放的裙褶边如同花瓣一般随风翻滚起来。


“当然,虽然他看起来像个海盗。”登上甲板之后的刘宪华同样身心畅快,“但汤姆确实是个好人,他的枪法很准,即便是只剩下半边的视力,他一枪也能捕获两只海鸥或者一条飞鱼。”


“飞鱼,什么是飞鱼?它们真的能飞?”黑夜里,小小姐好奇的模样令刘宪华想起他在大陆上遇见的蝴蝶——那是一种真正能飞翔的生物。


“嗯,飞鱼是这样的,它的胸鳍……”他索性上前一步为她表演了起来,手指点着自己礼服前襟又十分帅气地扬起了衣摆,“一直长到这儿,就像是……”


“一对翅膀!”郑文玉非常捧场地欢呼了起来。


“Bingo,聪明的小姐。”刘宪华将礼服的外套往空中一抛,仿佛放飞了一只浅灰色的飞鱼,而后又被他自己稳稳地接住。


“这是什么?”小小姐凑上前去扯了扯他胸前的假领。


他颇为慌乱地闪到一边,有点儿尴尬地回答她:“假领,我尊敬的小姐。”


“假领?”小小姐显然更加困惑了,“可是剪一件假领,要浪费一件衣服啊。”


这真是一个被养得太娇而不知民间疾苦的小姑娘,刘宪华想,又耐心地同她解释:“那不是剪下来的,而是把布料直接做成领子的样子。”


“直接做,为什么?”她显然依旧不明白他的意思。


刘宪华无奈,语气却也依旧温柔:“因为大多数人都很穷,买不起像样的成品衬衣。”


“可为什么要买成品,不用让裁缝师傅量吗?”她是真的不懂,以前住在家里的时候,每当换季,家里都会请租界最有名的师傅来量体裁衣,从襟袄长裙到宫廷洋装,而嫂子过门以后,更是在每年春季都为她做上两套新的网球裙,尽管郑文玉至今也没找到一起打球的小伙伴,但这毕竟是家人的一片心意。因而她真的不明白为何上海滩那一成不变的成衣店会慢慢代替去手艺精湛的裁缝铺。


“因为我们一般请不起裁缝。”刘宪华不得不向她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最简单的事实却往往会困扰寻常人的一生。


“对不起。”小小姐的语气有些慌乱,又慢慢垂下了脑袋,“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她似乎羞愧地不敢看他,甲板上的夜风很凉,带着海水咸湿的气味与礁岩粗砺的触感,毫不收敛地吹拂着少女裸露在外的脖颈。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揉揉她柔软的发顶,却在下一秒收回了手。这令她疑惑地抬起了头。


“披上吧。”他将外套递给她,又微笑着安抚她说,“没关系的,小玉想摸摸小提琴吗?”


郑文玉的眼睛微微一亮,又佯作矜持地克制住语气里的欢欣:“真的可以吗?”


“当然!”他大大方方地将琴与弓递了过来。


小小姐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提琴优美的弧面,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木头?”


刘宪华扬了扬眉:“棕榈木。”


“棕榈?长椰子的那种?”


“不一定,并不是所有棕榈树都能长叶子。”他笑道,“不过,这把提琴确实是我自己磨出来的,在‘梦幻岛’的沙滩上。”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沙滩。”郑文玉闷闷不乐道。


刘宪华了然,上海虽然带个“海”字,也确实靠海,但从地理上,它位于长江的尽头,江水在入海口淤积了太多的泥沙,因而沿海的地方多半是湿滩,想找到一片漂亮的沙滩太难了。


“你和我来。”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便不由分说的拉着对方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嘿,我们去哪?”郑文玉一手被他牵着往船舱走,一手拽着对方那柄棕榈木琴弓。


刘宪华回头冲她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别问了,你跟着我走就对了。”


『五』


邮轮的顶层是最奢侈的月光特供区,除了船长室占了一小片区域之外,剩下的便只有头等仓乘客白天才能登上的露天泳池与人造沙滩。细腻绵软的细沙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芒,环形的泳池波光粼粼。郑文玉险些兴奋地叫了起来,却又见刘宪华焦急地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船长在。”他小声说,悄悄点了点不远处的船长室。


郑文玉配合地点了点头,同样放低了声音:“就是大家说的那位最德高望重的船长先生吗?”


“对!”刘宪华笑道,“弗里泰尔号从来都只有一个船长。”


他一边说着,一边踢掉了脚上的鞋,万分潇洒地跳入了那银白色的沙滩中,而后转身朝着郑文玉行了一个不怎么标准的绅士礼:“欢迎这位小姐来到‘Henry的第二梦幻岛’。”


郑文玉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什么是‘第二梦幻岛’,谁又是Henry?”


“Henry就是我,‘第二梦幻岛’就是这里。”刘宪华踩着沙子转了一个大圈,“如果您要问为什么是‘第二’的话,那么我只能告诉你,这里的‘黑夜’是属于我的。”


这里的黑夜是属于他的,而白天人声鼎沸的“度假区”总会在夜晚的“宵禁”之后再次回归安静。


“下来走一圈吧!”他说。


郑文玉低头看向这软绵绵的沙滩,目光多少有些犹豫,她慢慢伸出脚,用鞋尖轻轻地戳着这细腻的沙砾,却是半刻也不放松警惕。


“你别紧张。”刘宪华朝她伸出了手,“来,把手给我,把鞋子脱了,慢慢来。”


这是郑文玉第一次离海洋那么近,她将手轻轻地搭在水手的掌心里,而后一步一步地步入这片不同寻常的沙滩,细腻的沙砾勾得她脚心发痒,微凉的海风却吹得她后背汗津津的,这也难怪,她的身上还披着水手厚实的外衣。


“那真正的梦幻岛在哪里?”她突然开口问。


他似乎并未料到这位顽固的小小姐依旧对于这个问题念念不忘,便悠悠叹了口气:“小玉,你听过《彼得·潘》的故事吗?”


郑文玉迷茫地摇了摇头,于是年轻的水手便充当起了童话的说书人,慢慢地同小小姐讲起故事来,他讲了很多很多,关于彼得·潘,关于Wendy,关于那个叫Tinker Bell的小仙子,也包括那自由自在的“梦幻岛”。


郑文玉徜徉在他无尽的想象中,宛若身临其境般不断地发出赞叹。刘宪华的视线从未从她的脸上移开,他知道,这朵小玫瑰的欢喜是真心实意的,她是第一个能完整地倾听完他的整个梦境的,而并非像船上的大多数人那样暗自鄙夷着这个所谓“荒诞的童话故事”。


“如果梦幻岛在就好了。”郑文玉叹道,“我也想寻宝,如果有朝一日的话,我想成为一个冒险家。”


刘宪华笑道:“那么现在也不晚。”


郑文玉却是无比忧伤地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Henry,你不明白,你不懂我是怎么‘逃’出来的。”


“逃”?她为什么用了一个“逃”字。


“我是逃婚出来的,他们逼着我嫁给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这不公平!”她懊恼地踢着沙子,“所有人都说‘门当户对’,但我害怕!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你是那么的‘无忧无虑’,我是说除了‘戴假领’这件事之外,你几乎拥有一切东西,阳光、沙滩、海浪……如果我也能拥有这样的生活的话,我也愿意一辈子‘戴假领’!”


“小玉。”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


郑文玉却突然抬起头来,目光极其认真:“告诉我,Henry,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彼得·潘。”


无论如何,刘宪华都不会想让一朵小玫瑰失望,但他迟疑了许久却又只说了声:“抱歉小玉,我不是。”


海风静静地吹动起他的头发,丁玲玲说得对,他的刘海却是有些长,即便抹上了廉价的发胶,那塌陷下来的地方也是散乱无力的。


“嗯,不是就不是吧,你别难过了。”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反倒安慰起他来。


真是一位太过善良的小小姐呀。


“我来给你讲另一个故事吧。”刘宪华借着月光再次点亮了话题:“多年前有个男孩,他从出生起生活在船上,他胸无大志、终日幻想。有一天,他在厨房偷吃点心的时候发现了一只老鼠,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小白鼠,光滑的皮毛彰显了它出众的觅食本领。厨房的伙夫大声嚷道:‘嘿,小鬼,把它抓起来!’而男孩只能听从,大费苦心地捉住了那只可怜的老鼠。”


刘宪华宪华故事的时候,动作与表情都惟妙惟肖,郑文玉听得入神,忙问:“后来呢?”


“后来呀……为了能够继续保留的午夜缴获剩饭剩菜的‘特权’,男孩狠下心找了一个那么大的米袋,把那只可怜的老鼠装了进去,又问老水手借了半盎司的氯仿颤抖着灌进了袋子,而后扎紧了袋子。”


“男孩亲手杀了它?”她不由惊呼出声。


“是的,在那个情境里男孩别无选择。”他接着说,“但是后来……却有新事发生。”


“小老鼠没死?”


“它在离死亡最近的那一刻咬破了米袋逃了出去。”


“哇,那太令人……”她想了想,有些羞涩地歪了歪头,“抱歉,我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Amazing!你可以这么说。后来,男孩收留了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它现在大概有这么大了。”他颇为夸张地比了手势,而后笑道,“所以说,‘冒险,何时都不晚’,只要你想做的,即使是飞跃死亡,也一定能做到!”


“是真的吗?”她将信将疑。


他十分认真地望着她的眼:“当然是真的,相信我,小玉。”


郑文玉被他盯得有些耳热,支支吾吾地开口:“其实……我刚上船的时候,从船上的老船工那里买下了一枚金币,他告诉我附近会有宝藏。”


刘宪华心领神会,却依旧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所以,你花了多少钱?”


郑文玉慢慢伸出一个手指:“一百美元。”


“一百美元?”刘宪华大吃一惊,“等等,小玉,你不会真的要相信传说中的宝藏了吧。”


“为什么不呢?”郑文玉朝着岸边飞快地跑去,“‘冒险什么时候也不晚’这是你刚才说的。”


年轻的水手不由一阵头疼,显然他给自己挖了个坑,却又听得不远处传来小小姐的喊声:“刘宪华,你看到我的鞋子了吗?”


『六』


这是位于邮轮底部的一间寻常的舱房,面积比普通的三等舱大上些许,却又被各种各样的家具塞得满当。缺了一个角的木桌子、掉了漆又生了锈的铁皮柜、苏格兰针织格子壁毯、印着洛杉矶电影明星的海报……看似杂乱无章却又和谐无比,总令人想起“借东西的小人”,他们的家定也是这副模样。


男孩依旧病恹恹地半躺在床头,但他的脸色却比前几天红润多了,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玩着一副拼凑起来的七巧板。


“烧退了,看过医生了?”刘宪华问,众所周知,所有邮轮上的随船医生都挺不靠谱。


“老关请的岸上的大夫。”丁玲玲说,“他早上过来的时候还给我们带来了南瓜羹和牛奶。”


从某种程度上,酷爱酒精的老水手确实比小的那个靠谱得多。


刘宪华替她把不大的桌子收拾出来,而后很认真地将小姑娘摁在了桌子旁:“玲玲,你不该这么做的。”


“我怎么做了?”丁玲玲却无所畏惧地回望着他。


“你不该……”她确实不该大半夜地把陌生小姐的鞋子藏起来,这没有“淑女”风范,可丁玲玲从来不是一个“淑女”,也从来没有与之“匹配”的刁蛮任性的权利。他想责备小姑娘的胡闹,却扭头睹见床上那个更小的男孩子,他正睁大眼睛无比担忧地望着自己——刘宪华一时语塞。


“哦,我知道了。”丁玲玲突然弯了弯唇,露出了一副“果真如此”的老成姿态,“你喜欢她,对不对,你喜欢她!”


“我没有!”丁玲玲便像戳中了刘宪华内心的某个想要一直保存的秘密一般,令他忍不住大声争辩起来。


“谁信呢?”小姑娘坐在床上翘着腿,“不要怀疑女人的直觉。”


“你是女人?”刘宪华哭笑不得。


“不然呢,虽然我没她好看,也没她有钱。”小姑娘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却是毫无威胁可言,“刘宪华,你被她迷惑了!你甚至忘记了你对我的承诺。”


承诺?听到这个词,刘宪华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而后沉声对小姑娘说:“玲玲,她就是那个‘少爷’,霍克德拿金币卖了她一百美元。”


“什么?”丁玲玲目瞪口呆。


……


“所以说这枚金币是你的?”郑文玉十分诧异地望着丁玲玲。


这许是小姑娘第一次走进头等舱,无论是身下那张光滑得可以反光的真皮沙发,还是头顶水晶吊灯发出的炫目的光都令她十分不适应,她颇为拘谨地并腿坐在沙发上,小手紧紧地攥着裙摆,然后垂着脑袋小声地郑文玉说:“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


郑文玉看着小姑娘那打着补丁的裙摆不免有点儿心疼,她慢慢走近对方坐的沙发微微俯下身,将手中的金币递了过去:“没关系,还给你。”


丁玲玲愣愣地看着面前笑盈盈的小小姐,又下意识地朝不远处靠墙站着的刘宪华望去,可对方只是抱着手臂仰着头,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不可以,这是你的东西。”小姑娘紧忙摇了摇头,“我会把钱还给你,但事先说好,我……我只还得起二十美元。”


“没事,你可以……”你可以不用还给我的,郑文玉想这么告诉她,可睹见小姑娘那颇为真诚和坚定的目光后,这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一直躲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刘宪华突然开口,“谁做的坏事就由谁来还。我们不能这么便宜他!”


『七』


霍克德在弗里泰尔号上“兢兢业业”地做了十多年的机匠,现已年过不惑,即便暗地里有太多人讽刺他是“一个自命不凡的蠢货”,这些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他似乎拥有一个与身俱来的天赋——用甜言蜜语俘获上流社会多金寡妇的青睐。


“她们都瞎了吗?”丁玲玲曾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这个问题,刘宪华却不以为意——只要牛足够地强壮,便不必在意自己被一只小水蛭吸饱过血,所有的一切在她们看来都是“九牛一毛”。


西装、革履、发胶、香水……善于“坑蒙拐骗”的霍克德总是无比虔诚地对待着自己的每一趟约会。可这一天,当他同往常一样仪态翩翩地推开舱门时,一桶白色的颜料于顷刻间浇在了他的脑袋上,而后一根鱼线“嗖”地一声飞过,拽起一捆钞票便从他头顶划了回去,“声势浩大”地直接掀飞了他头顶的假发。


“是谁干的,是谁!”他气急败坏地吼叫着,胡乱地抹着自己的脸上的颜料,却是越抹越糊,这令他看上去着实像极了所谓的“跳梁小丑”。


“东西拿了?”郑文玉欢快地朝前跑着,又对着身后急切地唤道。


“在这儿!”刘宪华冲她扬了扬手中的鱼竿,鱼线的挂钩下紧紧地缠着一捆美元,“哦,好像还多了。”


“哈?”郑文玉笑出了声,“那要还给他吗?”


“还‘骗子’骗来的钱?”


“那上交给船长?”


刘宪华颇为诧异地望着郑文玉,无论是她奔跑时的模样,还是笑起来的模样,都轻快地像一阵风,令他沉醉其中,却又抓不住。她扶着船栏,大大咧咧地朝外望去,又一脚踩在了码头的踩脚上。她看起来是那么兴奋,可这却令他心惊胆战,紧忙上前护住了她娇小的身躯,使她不至于掉下海去。


“看,海豚!”她突然冲着海面大叫了起来。


不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十几只灰扑扑的浮影,圆润的额头顶着冒尖的鳍角,它们慢悠悠地朝着邮轮靠近,而后一个紧接着一个地跃出水面。海豚从来都是一种喜欢人类的动物,仿佛听到了船边乘客们的呼唤,它们靠船更近,也跳得更高,在绚烂的阳光里,海面上开满了一朵又一朵美丽的浪花,小家伙们争先恐后地露出了自己白花花的肚皮,而离郑文玉最近的那一只,肚皮竟然是粉色的。


“你很开心?”刘宪华明知故问。


她在看它们,而他在看她——彼得·潘真的很想拐走温蒂,但他太穷了,如今的他无法化作一片足以滋养玫瑰的沃土。


这是一朵多么热烈又活泼的玫瑰,在绽放的第一天起,就肆意地汲取着露水与阳光。这样的玫瑰自是不应被囚禁在玻璃罩下,可如果那不是玻璃罩而是水晶宫呢,如果她的保护者为她搭建的水晶宫足够大呢?她自是应该永远安逸且快乐的。


“你玩过躲猫猫吗?”郑文玉回头问他,“我在慕贞女中上过四年学,旁边是亚斯立教堂,都说它长得很像巴黎圣母院,但我没去过法国。哥特式的教堂有好多花窗,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会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进去,而后藏在任何一扇花窗下面,等着其他人来找。”


刘宪华挑眉:“很有意思的玩法。”


郑文玉点头,她今天又换回了男装,昂首挺胸又左顾右盼,就像是一个好不成熟的巡查官正仔仔细细地查看着邮轮上的一切,她从头等舱一直巡视到了三等舱的最底部,刘宪华更是滥用特权,带着小小姐在底部甲板逛了一大圈。


“那里是什么地方?”她点着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巨大舱门。


刘宪华朝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算是库房,通常乘客带不下的行李都会寄放在这里,或者上一船乘客遗落的东西也会囤在此地。”


“我能进去看看吗?”她问。


“也不是不行。”他总是舍不得拒绝她的。


钢琴、缝纫机、马车……库房里的东西五花八门,两人最后驻足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是一个没有灯光照亮的阴暗角落,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二十多个黑木箱子。


那是离港那天,那几个汉子搬进来的木箱?刘宪华一愣,然而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们郑重其事地搬运上船的木箱,竟没有一个上了锁,这很不同寻常。


“可以打开看看吗?”郑文玉问。


刘宪华迟疑着点了点头,毫无疑问,他其实也很好奇,而在某些方面,他的观察力不可谓不细致入微。漆黑的木箱真的很沉,箱盖掀起来都十分困难,虽然那些箱子在外头码放地整整齐齐,箱子里面却很杂乱,随意地堆放着若干副被裱好的国画,每一箱都是。


“果然是艺术品。”刘宪华感叹道,心道,这若非是走私?


而郑文玉的视线却始终盯着其中的一个箱子不放,这个箱子里有几幅画引起了她的注意,多么熟悉的笔法与上色风格,画面的一角是几近风骨的题字,以及画者的署名——“许长康”。


“嫂子?”她喃喃道。


“什么?”刘宪华回过头来。


“不,没什么。”郑文玉摇了摇头。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她心想。


『八』


郑文玉仿佛想到了什么,心头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却是无法得到认证。也不知从哪捡来的勇气,她趁着夜色又再次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库房。


铜制烛台不大,因而光线也不亮,恰好能看到郑文玉身前那一方狭小的空间。她再次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自己面前那个黑色的木箱,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那副署名“许长康”的画,从画面和题字,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是真的,她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可如果这里所有的都是真画,那这些画的拥有者必定不会将它们这么横七竖八地放在箱子里,甚至还没加锁。


恰在此刻,一滴蜡油从烛台里滴落,滴在了箱子开合的口子上,郑文玉一惊,用袖子在箱子上擦了擦,一块木漆被不小心抠了下来,从而露出了它本身金灿灿的光泽,她目瞪口呆。


“谁在那里?”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颇有些凶狠的男声。


郑文玉慌张地吹秒蜡烛,而后忙不择路地躲到了不远处的一架马车上。


一串脚步声慢慢靠近,不止一个人。


“奇怪,刚才这里分明有亮光。”是刚才的男人。


“没有人,您应当是眼花了。”又一个声音自他身旁响起。


这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


霍克德!郑文玉一阵心惊。


而就在这时,霍克德又一次开口,语气竟是有些谄媚:“您应当相信我,弗里泰尔号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我能打包票,您和这些箱子都能安全地到达美利坚。”


“但愿如此。”那个男人恶狠狠道。


郑文玉缩着身体躲在马车车厢里,待两人走远,才渐渐回过神来。她终于弄清了一个事实,二十多个箱子,如果按照木板的体积看,换做黄金,刚好就有四五吨,那是——法租界的黄金劫案失踪的金条重量,这不是在走私艺术品,而是在走私黄金!


然而这似乎还没完,尚不等她爬出车厢,又是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较之前边的两人更加轻快,便像是认准了方向一般,来者似乎是冲着马车来的!


郑文玉死死地捂住自己嘴躲在角落,心脏仿佛坠到了谷底,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最亲近的人,此时此刻,她满心只想得起自己的哥哥,她那位看似傲慢轻怠,实则可靠无比的兄长。


车厢的门在瞬间被拉开,门外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你果然在这里。”刘宪华松了口气。


瞬间,郑文玉的心底涌上一股几乎想要落泪的冲动。


“跟我来,小玉。”他慢慢冲她伸出手。


她却有些委屈地摇了摇头:“我腿软了,我站不起来。”


“我可以……”背你,又不是没背过,不然小小姐找不到鞋子的那天总不至于光脚回房间吧。只是,他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库房的大灯却被人突然拉开。年轻的水手反应迅捷,一个闪身便也把自己给塞了进去。


黑暗似乎再次来临,在这一趟既定的航线里,似乎发生了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前方像是被蒙着一层淡淡的雾,令人看不真切,而拨云见雾实在是需要勇气的。他也曾经拥有过一段真正的无忧无虑的年纪,可就像是童话里的彼得·潘,只有不长大的人才能拥有飞行以及幸福的权利,Henry却不能拒绝长大。


“别怕。”他在她耳边轻轻说,又慢慢抓紧了她的手。


脚步声愈发近了,有些事似乎再也无法逃避。


“我看到你了,小子!”远处传来男人的吼声。


“怎么办?”郑文玉朝他做了个口型。


刘宪华皱了皱眉,当下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听着,等会儿我出去,你就呆在这里躲到他们离开,这是货仓南边小门的钥匙,从那里出去,回房间把自己锁起来。”


他将腰间的钥匙解下,塞到了她的手上——这是长大后的彼得·潘能为Wendy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那你怎么办?”她急得快哭了。


“我,会飞啊。”直到这一刻他都不想看她难过,便轻轻吻了吻小姑娘的头发,“听着小玉,你必须安全,然后把这一切告诉船长,这是任务。”


他将胸口的徽章卸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别在了她的衣领上。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狠下心肠,一把扯下了小姑娘紧拽着自己不放的手,而后拉开了马车的门,像斯巴克勇士一般走了下去。


不远处的汉子定定地看着走向他的水手,怪声怪气地笑道:“我早猜到是你了。”


“这不意外。”刘宪华朝他摊了摊手,“到是您,您令我很意外。”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您想知道吗?”


“想,又不想。”对方轻笑了一声,“这不重要,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一声猛烈的枪响自库房响起,郑文玉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心脏仿佛在刹那间死去。那一瞬间,她想吼叫,想冲出去,但她不能,她的手上紧紧地捏着他留给自己的钥匙,而后心如死灰地靠在马车里,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咸涩无比,但她似乎毫无知觉。


然而,在那一声枪响之后,库房里却似乎陷入了一片更加死沉的寂静,马车外的灯光尚未暗去,郑文玉的心脏又再次提了起来。


“您的枪法能在差一点吗?”不远处刘宪华那充满活力的声音终是让她已死的思维在瞬间焕发。


郑文玉颤抖着爬出车厢,眯着眼睛努力地看向那无比炫目的大门口——依旧是一身邋遢打扮的老钢琴家汤姆举着手中的燧发枪,颇有气势地吹了吹枪口,这让他看起来比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更像江洋大盗。


“你的要求太高了,Henry。”他说,又朝着身后喊道,“都解决了吗,老伙计!”


老关慢吞吞地从暗处走来,他的手里拎着一柄厚实的铁扳手,老人锐利的目光在库房里环视了一圈,而后又在刘宪华和郑文玉的身上转了转。


“你俩大半夜躲在干什么?”他凶巴巴地说。


刘宪华不禁打了个寒颤。


……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就好像真的是一场童话,所有人都好好的,而坏人也得到应有的惩罚。


“弗里泰尔,fairytale?”像是发现了什么真相,郑文玉突然笑了起来。


她坐在最上层的甲板上发呆,手上捧着一杯甜到发腻的热可可,身上又裹着一层厚厚的毯子,这令她看上去像极了得救后的海难患者。


“小小姐。”老关慢腾腾地走到她身边,这一回他的身上并没有任何酒味,脸色肃穆之中又透着一点儿和蔼。


“您认识我。”郑文玉用的是肯定句。


老关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上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还很小。”


小小姐耸了耸肩,没错,“郑”与“关”也只有一个耳朵的差别。


“因为要掩人耳目。”老关说。


郑文玉的目光飘向了那风平浪静的海面,在无比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一轮红日在缓缓升起。


“是……他,通知的您。”她终于忍不住问。


“不我一直在船上。”老关叹了口气,“你们一个个的,恐怕都不想回来。”


她也跟着叹了口气:“但他还是回来了,他和……他们那时并不相爱。”


“是啊,但是小小姐,那是大少爷不能做的事,您可以。”老关说。


郑文玉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在家人的庇护下,她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选择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自始至终她都明白,这样的幸运其实并不公平。


“对了,那个小子。”老关的表情突然有些古怪,“您和他,没事吧?”


“Henry吗?”郑文玉微微一愣,“他很好呀,怎么了?”


老关微微一笑:“按道理,他才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出生就在船上,我看着他从这么丁点儿大的婴孩,慢慢学说话、学走路,慢慢长大,长成现在的模样,以后估计还会看他成家生子……”


“您会等到的。”郑文玉也跟着笑了笑,但不知为何,心头突然涌过一些别样的思绪,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宛若春季里的一杯花茶,香甜的滋味却转瞬即逝,令她抓不住。


微风轻轻地吹动着少女的鬓角,她缓缓开口:“说来奇怪,我好像有点儿想家了。”


……


刘宪华似乎从来没见过郑文玉如此沉静的模样。这也难怪,毕竟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甚至称得上“相知甚少”,即便这几天快乐的时光是如此难忘,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她与他之间隔着的鸿沟有多深。


“你知道吗,我偷偷藏好行李出门,却发现行李箱里多出了两样东西,五根被涂成墨块色又被包得很好的金条,以及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这把枪我在哥哥书房的抽屉里偷偷翻到过。”郑文玉在跟他说话,视线却没有看他,便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想想,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刘宪华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的侧脸,慢慢开口:“因为他们知道,你会遇到更值得的人。”


“真的吗?”她轻轻笑道。


“真的,我保证。”他静静地望着她,内心与那波光粼粼的海面如出一辙,即便会有海豚无拘无束地跳跃,也不会挽留即将离港的船只。


有些东西,最终还是放下了。


『九』


弗里泰尔号是自由的,这是刘宪华从小到大一直坚信的真理,然而他却始终忘了一点,那便是邮轮终有一天会靠岸——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谁也撼动不了的,如同太阳东升西落的客观规律。而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没有真正的梦幻岛,也没有真正的会飞的彼得·潘。


郑文玉走了,带着她不大的行李箱登上了美利坚的港口,临走时她冲船头挥了挥手,又点了点胸前的那枚水手勋章,笑靥如花却又目光坚定。


“一段无疾而终的初恋呐。”老汤姆朝着老关使了个眼色。


老关懒得理他,只是朝后挥了挥手,乐呵呵地带着那一大帮子咋咋呼呼的年轻人走下了甲板,他们的目标是三等舱最热闹的酒吧。


甲板上,最终还是只剩下刘宪华一个人。温暖的日光沐浴在他的身上,海风咸腥的气味涌入鼻腔,熟悉的船栏在此刻竟略微有些烫手。


“你的时间还很长。”他的身后,一直没有露面的船长先生突然出现在了甲板上。


刘宪华回头,望着对方胸前那一连串的勋章发愣,又微微弯了弯唇:“但我真的很迷茫,先生。”


“那你想要什么呢,Henry?”老船长的眉间沟壑纵横,眼神谦和又睿智,他一直都是弗里泰尔号上最可靠的人。


他想要什么呢?这似乎是一个可以马上被回答的问题,却令他迟迟找不出答案。阳光、海浪、弗里泰尔号,他所终其一生都无法割舍的东西,却似乎会与他的另一方渴求背道而驰。


“年轻,意味着更多的选择。”老船长拍了拍他的肩,“永远记住——‘冒险,何时都不晚’。”


这句话,始终是船长先生的座右铭。


一阵短短的愣怔之后,刘宪华突然笑了,他朝着身边的老人欢快道:“比如说,竞选下一任船长吗?”


老船长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冲年轻的水手眨了眨眼,而后慢悠悠地晃进了船长室。


“你可以试试,年轻人。”驾驶舱里传来了老人爽朗的笑声。


一阵磅礴有力的汽笛声从邮轮庞大的烟囱上传来,弗里泰尔号再次启航,旧故事终会落幕,而此刻便又是一个新的篇章。


*...*...*...*...*...*


船体结构来自外网的奥林匹斯号(泰坦尼克号同款)结构剖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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